官师静默片刻,抬手撑起膝间那张即便梨花带雨也不失半分颜色的美艳面庞,轻轻道:“可你早已是陛下的‘安贵人’了。”
安嬛燕,也即燕姑,泪眼婆娑的脸上不由一窒。
“嬛燕,”官师以指作梳,一下一下,缓慢而耐心地将膝间人散落的鬓发一缕一缕挽起来,语调轻缓,仿佛生怕惊扰到了什么一般,低低道,“当年把你送给陛下……你心里,还是怨着本宫罢。”
“怎么会!”安嬛燕猛然抬头,矢口否认道,“为了娘娘作什么,奴婢都是心甘情愿、甘之若饴的!”
“奴婢要恨,也只恨自己的破身子不争气,”安嬛燕匆匆低头抹了把泪,瓮声瓮气道,“没能为娘娘诞下一位聪慧健康的小皇子,以解娘娘今日之急。”
“可你心里并不爱陛下。”官师却不容她躲闪,拉下安嬛燕遮挡的手,直直望着她的双眼道,“嬛燕,这么多年,本宫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是本宫的错,因为一己之私在本宫和陛下不可调和的矛盾间拉了无辜的你入局……”
“不,不是这样的。”安嬛燕听到此处,却是彻底地平静了下来,反问道,“奴婢是不爱陛下,可娘娘难道就爱么?”
“娘娘也不爱陛下,但还不是嫁了。”安嬛燕一针见血地指出,“再想那贵妃、德妃等世家贵女,又何曾对陛下有过几多真心爱慕?可见这深宫之中,皆是情势所迫。而奴婢至少能为娘娘解昔日一困,便已是情愿极了。”
“旁人不论,只说你我。”官师想到前事,怔然摇头,只道:“你我昔日面临的情势各不相同,无法如此作比……”
“不,是一样的,”安嬛燕却破天荒地再次打断了官师,言辞尖锐地撕开了当年许多人都不敢直言的真相,“娘娘当年嫁给还是太子的陛下,是因为十八年前的宣同府一战,侯爷率胶东军死守住句注塞,逼退了来势汹汹、势不可挡的十六胡,粉碎了漠北王廷南下的美梦,且一箭射杀了先漠北单于郁久闾阿那桂,一雪昔年西都长安被十六胡攻破的前耻……自宣同府往南三百余里,百姓们莫不感念胶东军与即墨侯官氏一脉遗德。
“可也是那一战,侯爷和世子全都没了……且他们的死,并不光彩。”
官师面色微变,抬手止住了安嬛燕。
安嬛燕默然片刻,低头嘲讽地笑了笑,继而续道:“总之,侯爷和世子去后,官氏一脉的男丁断绝,胶东军内军心大乱,人人自危,险些有‘阵前哗变’之声,先帝亦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与诸位大人急议,为东宫聘娶娘娘为妻,以安胶东残部。而娘娘并不爱陛下,却也愿意为了侯爷遗志、为了胶东安稳与前朝大局而嫁,奴婢是不喜欢陛下,可比起娘娘昔年,所牺牲得根本算不了什么。”
官师久久失语,最后也只是苦笑道:“嬛燕,你还是太是高看本宫了……可无论往事如何,终究是本宫对不住你。”
“娘娘自幼聪慧过人,有些时候却实在是不太够懂‘人心’。”安嬛燕低下头,眨了眨眼睫,掩下眼角的一抹红,强自振奋起精神来,三下五除二拆了发髻重新理好,见官师不想多提当年事,便语调故作俏皮地与官师歪说道,“一个人,倘若都心甘情愿为另一个人豁出了命去,那她求的,便恰恰是对方的‘对不住’……若是对方都‘对得住’她了,那哪里能显得出她‘豁出命去’的一腔孤勇呢。”
“这些歪理邪说,本宫是辩不过你的。”官师低低叹了口气,正欲再言,外间却有宫人来禀,道是宁安公主来了。
官师只得打住不再多言:“快让人进来,别让孩子在外头再冻着了。”
很快一名十岁上下的高挑少女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及至半道,与正要往外走的安嬛燕撞了个正着,二人都是一怔,面上闪过如出一辙的几分尴尬,各自退后行礼。
——“见过安娘娘。”
——“见过宁安公主。”
官师见了,忍不住无奈摇头:“你们两个呀……知道的知道你们是亲母女,不知道还以为宁安是本宫生的,看你是个陌生人呢。”
调侃的是母女两人,话却主要是对着安嬛燕点的。
“娘娘说笑呢,”安嬛燕垂着眼,语调平平道,“公主本来便是娘娘的公主。”
宁安公主只安静地垂着头,不发一语。
——因为安嬛燕说得并不算错,宫中如今有三位皇子、五位公主,而其中三位的玉牒都记在官师名下,于后人而言,他们当是官师所诞。
官师头痛地按了按额角,摆了摆手,示意安嬛燕可以先出去了。
安嬛燕不以为意地福身一礼,退了出去。
官师拉了跪在自己身前的宁安公主起来。
“怎么了,着急忙慌的,”官师攥住宁安公主的手,冰凉凉的,不死心换了一边,还是一般无二的冷,不由眉头紧簇,沉声道,“发生了什么事,手炉都不记得带一个?”
宁安公主显见是慌慌张张跑过来的,裙摆全是未净的雪,张嘴欲言,却又止住,侧过头去,往帘外看了一眼,焦急地给官师使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