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裕负手而立,抬眼看着这壮丽至极的高塔,漆黑的眼眸之中映着跳动的烛火,嗤笑了声。
周遭百姓或惊奇或赞叹,议论纷纷。
“圣上为了给郦妃娘娘祈福,望她身体康健,平安诞下皇嗣,这才令工匠昼夜不歇,赶制了这座灯塔。”
“郦妃娘娘可真是得宠。”
“蛮夷之女罢了。”
有人按捺不住,嘲了句,随后被同行的好友制止:“慎言!”
可这话还是落入众人耳中。
若只是寻常过路人,听过也就罢了,可偏偏一旁搭就的棚下坐了几个被调来看守灯塔的内侍。
原本正嗑着瓜子,喝着热茶,听了这句后,立时有人起身过来查看。
“方才那大不敬的话,是谁说的?”内侍的嗓子在喧闹的灯市之中也显得格外突出,皮笑肉不笑地扫过众人,落在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身上。
怕事之人见此情形,纷纷避让,也有喜欢看热闹的,不远不近地观望着。
内侍走近了,逼问道:“怎么?敢说不敢认?”
书生涨红了脸,被好友死死按着,才没有跳出来反驳,但也不肯向这么个阉人服软认错。
倒是他那位好友审时度势,放低了姿态,赔笑道:“何曾有什么大不敬的话?我二人方才不过是谈起早前看过的一段戏文,辩论了两句,这人来人往的,您许是听岔了。”
“到底是读书人,嘴皮子够利索的,”内侍冷笑了声,“有没有听岔,带回去一审便知,看看究竟是你的嘴硬还是内狱的板子硬!”
说着,令附近的禁军前来拿人。
“我何曾说错?”书生奋力挣扎着,愤然道,“当今天下动乱四起,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却还要为了一个蛮夷之女大肆挥霍,将民脂民膏空耗在这里……”
这话不知在他心中藏了多久,字字句句,义愤填膺。
等着看热闹的人都惊得连连摇头,窃窃私语道:“他疯了不成?”
话是没说错,可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别说今后仕途无望,只怕连这条命都未必能保住。
他这般,倒是遂了内侍的心意,得意笑道:“这么多耳朵听着,我倒要看看还能怎么狡辩。”
容锦将这场闹剧看在眼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又看向沈裕。
他的神情不知何时已经冷了下来,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这是在闹什么?”围观的人群分出一条路,公孙玘施施然露面,“上元佳节,怎么就到了动刀动枪的地步?”
而在公孙玘身侧,是一袭青衣的沈衡。
原本挣扎控诉的书生见着他后,骤然安静下来,而另一个圆滑些的,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容锦将他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两人八成是沈衡先前教授过的学生。
内侍认出公孙玘,一改先前趾高气扬的模样,好声好气道:“
大人有所不知,这书生出言不逊,犯了大不敬之罪。奴才也只是依着规矩行事,将人收押起来,按律处置。”间转了一圈,暗暗咋舌,随后若无其事地挑了个话头。
他仰头打量着面前的高塔,摇头道:“虽解了眼下之困,可这事到最后,怕是也难办。”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那话说得没错,可就方才内侍的言行,此事必然会经封禧之口传到萧平衍那里。
届时就算是沈裕,也难找到合适的理由将人保下。
更何况这位未必会再管这种小事。
封禧本就是御前的宠臣,与郦妃勾结在一处后,更是几乎将大半后宫攥在手中,横行无忌。
也就只有周皇后能凭着家世与膝下的皇子站稳,旁的后妃,哪怕是高门出身的贵女,也得谨慎周全。
一时半会儿,并没什么合适的法子能解决这个麻烦。
“长齐他是口无遮拦了些,但本性不坏。”沈衡对自己这位曾经的学生再了解不过,颇为无奈,却又难免不忍,“若是就这么折在此事里,实在可惜……”
公孙玘看向正欲离开的沈裕,心中一动,向容锦道:“容姑娘怎么看?”
容锦被问了个猝不及防。
她能弄清朝中那些势力已是难得,公孙玘自己都想不出法子,难道她能有什么主意吗?
惊讶过后,容锦这才反应过来,公孙玘这是借着问自己,变相来问沈裕。
沈裕停住脚步,瞥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些警告的意味。
公孙玘平日虽没什么正形,但嗅觉还是很敏锐的,意识到自己犯了沈裕的忌讳,随即改口道:“是我失言。”
容锦轻轻扯了扯沈裕的衣袖,含笑打了个圆场:“今日确实不宜议事,有什么事,还是明日再慢慢聊吧。”
“正是,”公孙玘拱了拱手,神色如常,“两位慢慢逛,我就不打扰了。”
经此一事,哪怕长街景致如常,也叫人提不起多少兴趣了。
尤其是那座高高矗立的灯塔,映得如白日一般,抬眼就能见着,也时时提醒着方才发生的种种。
容锦揉了揉眼,将披风拢得更紧了些。
沈裕又猜中了一道灯谜,奖励是块成色一般的玉石,其上坠着个红绳编就的同心结,手艺也粗糙了些。
摊主笑盈盈地奉上:“祝两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这样的吉利话再寻常不过,沈裕却微微一笑:“多谢。”
倒像再紧要不过似的。
容锦忍俊不禁,随手将那玉系在襟上:“时辰不早,回去吧。”
“累了?”沈裕笑她,“来时的路上,是谁说自己能逛完整整一条街的?”
容锦依偎得近了些,几乎半侧身子都倚在沈裕身上,无声笑着。
她少时不仅能走完整条天街,还能折返,只不过那时不是为了闲逛,而是为了兜售做的那些小玩意,赚些银钱罢了。
若是顺遂,会在最后买串糖葫芦,算是奖励。
那时不愿多想,也不觉着辛苦,一晃神竟也过来了。
回去的马车上
,闭眼歇了会儿。及至听着成英的提醒,知晓到家了,正欲起身,却只觉身体一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