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墨不敢碰触雪芽,以免引得雪芽对陌生人产生恐慌,只兀自与雪芽相对而坐,只要能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玩耍,今日来此的心愿已足,哪怕雪芽根本没发现这屋里还有其他人。
“当年我们一同拜入玄宗的时候,你也是跟现在一样的年纪,十六岁,而我刚满十八,为了争谁当师兄,我们还赌了一个馒头……结果不得不承认,你比我小两岁,还比我矮了半个头……”
流不完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白子墨带着哭腔的笑容令人心殇,明明是自言自语,他却好像觉得雪芽能听到似的一直絮叨。说的是光阴,说的是美梦,说的是自己心上数百年未愈的缺憾。
“那个时候,你什么都不会,道袍不会穿,手无缚鸡之力,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其实,跟现在傻傻的顽童也没什么区别,哈……可我老了,看我这满头的白发,数百年了,等得太久,久到我忘了故乡的月华盛开时是何种颜色,久到我记不得你调侃的时候是何种语气,久到我想不起最后一滴酒干的时候,你极目远送我离开道境的那片诀别眼神中是否有泪光……”
白子墨自袖中取出稍早前收起的月华落花,将这一蕊小花轻轻放到雪芽的枕边。
“你啊,同届新弟子里数你身子最弱,每次午膳我总要多藏一个馒头给你,你不喜欢吃白面的,还要挑玉米面。亏得翠师兄不嫌麻烦,特别给你发明了高粱面和粟米面的,还不嫌你把玄宗吃穷了。至于你做的什么烤馒头片,在半夜去后山偷烤野味吃,花样百出地想搞美食,那时候可没少被其他师叔师伯教训。记得有回被训得急了,你偷偷将述经师叔的酒兑成辣椒水,还让我给你把风,要不是墨师兄出面讨保,恐怕我们俩会被罚抄一千遍太玄经。”
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出来,眼角边挂着的泪痕淡了,嘴角边的笑意浓了,白子墨连连摇头吐槽,如数家珍地回忆年少轻狂。
“还有一次同修们玩闹,赌最胆小的人要给所有人洗衣服,于是半夜在澡堂子附近扮鬼吓你。我那次是真的被他们制住了,不能给你通风报信。你深夜从竹林练剑回来,毫无防备之下被吓得衣不|蔽|体就冲出了玄武殿,我真是从未见过你运出如此迅捷无伦的身法,可惜慌不择路一头撞到赤师姐身上。至今我都还记得你就地蜷成一团,缩在赤师姐披风后面诉苦的愤慨模样。其实赤师姐是其他师姐妹特地喊来捉弄你的,那个深夜时分,玄武殿附近哪还有别人,都是大家故意安排的整蛊。说实话我当时也乐不可支,但谁知苍师兄会莫名出现解围,这事不了了之,要不然你可还要吃一番苦头。只不过看热闹到最后,大家的衣服居然是我替你洗的。”
笑着笑着眼泪又出来了,白子墨扯袖使劲抹了抹眼。
“何非啊何非,你上上辈子造了多大的孽?转轮到今世数百年过去,依然还在吃苦受罪……上天真未有片刻公平,什么苦都让你吃了,还要众生渡什么劫?明明我的资质比你高百倍,样样都比你强,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天命不选我替你去死,让我空担一身修为,活在这阴诡地狱里做复仇的棋子,日日忍受仇人在我面前高枕无忧,反复回忆失去挚友的痛苦……”
紧握的拳渗出了血,明知问也是白问,天意从不怜悯苍生,这些话压在心里数百年,不敢对赭墨两位师兄倾诉,也许雪芽……只有五感全无的雪芽才能成为最好的听众。
“你自己一定不知道,道境三月的春日也比不上你带来的希望与力量……你不在,我的世界只剩复仇,为了宗门,为了同修,为了仇恨,无尽沉沦,无法再做回那个快意恩仇豪爽果决的白子墨……你的大白师兄,跟你一起,死在了道魔终战的那一日……今天,隔世再见,我的世界终于透进光明,恍惚又能见到当年把酒言欢的场景……可如今的我,是沉染雪非焉,一个从名字到人生都烙印着回忆与仇恨的人,我将你活在我的名字中,带着你的遗憾一同向叛徒复仇,你说好吗……”
数声沉笑,似疯似狂,难以抑制的恨盖过了欢喜悲伤,笼罩在白子墨深不见底的紫瞳中。
那边雪芽玩累了,趴在被子上任银翎啄他脑袋也懒得动弹,自管自吮着手指发呆。白子墨眼中的肃杀又被融化,望向雪芽的目光既无奈又心疼。
“说好一起修炼成长生不老的老妖精,带我去看会飞的铁鸟,去坐会跑的铁马,去看会蹦小人的铁盒子……还……算数吗……你一定忘了,但我永远不会变,入门试炼后我对你说过的话,但有所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玄师弟……我的宗主……人间太苦,多谢你还愿意回来……多谢……”
……
屋内伤情依依,屋外静候的几人也同样听着悲喜交加的过往,原本对白子墨还有些戒备,现在终于能够放心。
魂片逐一现出踪迹,莫非天意难违,雪芽终究无法只做纯粹的普通人,艰难的天命始终逃脱不了。今日玄宗故人已找上门,来日,越来越多的过往牵系将源源不断纷至沓来,雪芽这种状态又能承担几分。
悟僧去给雪芽做宵夜了,龙宿和擎海潮在西风亭中等着白子墨出来说明来龙去脉。未来将有何种发展,他们两人心知肚明,也早有准备,不论前路风雨如何狂暴,他们都不会再让雪芽一人孤独背负一切。
“龙首久等了……”白子墨不再以黑纱帷帽遮面,柔长的白发披垂在肩,脑后挽着与师弟一模一样的散仙髻,“这位先生,羽氅银发,头戴寒士巾,腰缠号雨鲸脉,依照师弟前世交待吾的玄机册中所载,定是北冽鲸涛·擎海潮前辈,小道稽首。”
一揖到底行了个大礼,他对龙宿都没这么恭敬,倒是令擎海潮意外。
如果苦境有百分百可以信任的人,那只有四名,龙宿与悟僧自不必说,剩下两位便是玄机册中记载的两位大本命,百世经纶一页书与北冽鲸涛擎海潮。
在这阴谋诡谲的江湖中,白子墨最不敢轻易信人,但师弟在册中对这两位大本命推崇备至,仰慕之情可指日月。
“玄机册?”
“当年师弟自感天命将至,因此不眠不休撰写玄机册,将未来千年可能发生诸事之天机尽录册中,交小道保管,以待天时来临之刻助苍生扶正天道,救所爱于水火,趋利避害,防患未然。”
“唉,窥天之秘,难得久长,他必是知晓自己命不久矣,才肆无忌惮燃烧最后的力量。”龙宿叹道,“道者,说说汝们掌握的那条残魂如何了?”
“那条残魂来历成谜,乃是在师弟献祭牺牲之前就已被贮存进青魂珠中。师兄们猜测,许是老宗主为师弟预先设下的复生契机,因此并非完整的一条魂,只有数分魂息。”白子墨瞅了瞅龙宿腰间的龙环,“早前在下观龙首玉佩中也存有一魂,这确实是条完整的元魂,与吾方青魂珠中的魂息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