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弦揉尽覆陈酿,琴声茫,断凄凉。百尺疏楼,孤身何处葬。豪言壮志俱成空,争短长,弃明堂。
恍然云烟故人旁,曲未央,悔过往。万丈空寂,回首泪满眶。使君归兮复失哉,话沧桑,费思量。
萧索寂寥的疏楼西风,满园飞花依旧,夕照柔光温暖整座庭院,一如往昔般宁静安详。悄无声息,里里外外只得疏楼龙宿一人,华丽不再,孤高不再,尘埃满面,一身落拓,将自己反锁在故友屋内,独自舔舐一败涂地的心伤与走投无路的茫然。
埋伏在北嵎最后反败为胜的暗棋竟然倒戈,转向反噬龙宿,更令他中了莫名之毒。龙宿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为何他藏在北嵎所有的势力会被一网打尽,北辰胤何时有了如此洞察机先的能力?
这身毒着实棘手。照理说嗜血王躯,不惧任何创伤,更别说毒了,但此毒却能伤及嗜血之身,毒素难除,性命就只余七日。
红尘纷扰走一遭,梦醒时分,惊觉身边已空无一人,争名夺利到头,落得孤寂潦倒,众叛亲离,连自己也保不住。
这一遭,究竟争得了什么?什么都无……
环视满屋故友画像,龙宿怅然无言,除了这座有飞花护阵保护刀剑掌气难伤的疏楼西风,他什么都没有了,失去配剑,失去名声威望,失去朋友,失去儒门天下,失去两名爱徒,几日后,自己这条命也即将失去。
展开柜中珍藏许久的一副当年佛辩时的场景,一页书,灵心异佛,秦假仙,故友与自己,画中灵山栩栩如真,每个人都鲜活生动,仿佛时光倒流,回忆如潮。
“直到今日,吾才终于明白众相非相,不凡亦凡的禅意。”龙宿轻轻卷起画卷,望向窗外簌簌飘飞的月华花叹道,“吾始终自命不凡,认为天下万事尽|操|吾手,视他人为敝屣蝼蚁,孰不知自己乃是井底蛙,空有心性无眼界。”
“现如今,恶毒缠身,身边竟无一人可依赖,是吾自作自受,将所有朋友算计透彻。连汝都被吾割舍,死到临头,吾还有什么可怨恨呢。”
龙宿拣了一张他最满意的画像摆在案前,取下龙环放在画像上,轻抚白玉琴,低缓开调。
“能死在疏楼西风,总算有些安慰。涛涛,是吾对不起汝,生命最后的日子,汝还肯陪吾一程吗?”
郁郁琴声荡开思绪,人之将死,其音也悲,一弦一调,无不倾诉悔意,可悔不当初,怨叹无边,又岂能一时尽诉。
不知不觉,弦声一转,许久未弹的旧曲又在白玉琴上重现,龙宿想弹此曲,又恐触景更加伤情,谁知琴弦有灵,心思难藏,无限悔恨也只有此曲能一舒胸臆。
琴音即心音,又沉又缓,悲凉丛生,今日不为友伤,乃为己悲。每个音符,都能唤起过往旧忆,每段音律,都使奏者断肠。
眼前寂灭许久的龙环开始散出点点紫芒,随着龙宿懊悔愈深,紫芒愈炽,龙宿心中忽地升起一点不可能的期待,但一想到自己如何对待雪芽,又觉无颜再见故友。
屋外落起一阵花雨,满园月华有灵一同感应,自道境云台那次解封后的龙环开始散出丝丝缕缕的淡紫色烟雾,飘飘渺渺地渐渐在龙宿面前化形。龙宿不敢置信地停下拨奏,紧紧盯着这团雾气不敢稍有分神。
不一会儿,雾气凝聚出一条透明的熟悉人影,与画像中的黑衣道者一模一样,神采奕奕,清隽出尘。他缓缓睁眼,低头看向坐在案前的龙宿。
“汝……汝……”刹见故友在前,龙宿怔在当场,惊愕地说不出话。
只见魂影淡然一笑,缓缓向龙宿伸出右手。
龙宿愣愣地伸手回应,却在触到魂影时突然缩回,随即双掌掩面不敢再看故友一眼。
“吾中了毒,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更何况,吾……吾亲手将汝推出去做挡箭牌,还有何面目再见汝……涛涛,吾不能见汝,吾不能见汝啊!”
却闻白玉琴琴弦震颤,无法出声的魂影,正依靠琴声回应龙宿。
龙宿一手以袖遮面,只露出双眼,瞅着故友魂影,哽咽心酸无人可诉,不觉清泪已盈满眼眶。
那魂影开不了口,依旧向龙宿招手——
“吾这样对汝,汝还愿意原谅吾?”龙宿底气不足地轻声问。
魂影笑了笑,指了指白玉琴,紫金箫和龙环,龙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是吾……吾……”
魂影又凑近了些,俯身平视龙宿,无言无语,静静凝视着龙宿的眼睛,目光中的坚定与信任竟是此时最强大的后盾,无需言语,默契自明。
可惜回光返照,本体不在,魂影无法久持,没有多余时间让龙宿犹豫踌躇。不过半刻,魂影消失,此时伸手再想重执挚友也来不及了,双手在虚无的空气中抓不到一丝魂气。
龙宿怅然长叹,拾起龙环仔细端详,发现所有魂雾全部回到龙环之中,就算魂影不见,这枚玉环仍散出点点紫芒围绕龙宿周身,似鼓励,似陪伴。龙宿不禁悲从中来,握紧龙环痛悔不已,扭头呕出一口毒血。
身在江湖风波时,从未想过自己早已错得离谱,名利权势,天下无敌,长生不死,如此可笑,可悲,可怜又可叹,竟一手摧毁了自己最珍惜,最美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