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这才开始。
下人们将菜纷纷端送上来,宴前奏乐舞蹈的胡姬见宴会主人要吟诗,也停下了歌舞,退到一边。
王翰开口:“今日所作这首《凉州词》,是前些时候随军去前线产生的灵感。我憋了大半个月,就是想在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念来,一同品鉴。”
贺知章是个急性子:“快快念来吧。”
王翰眼底是少年独有的自信与意气,说是一同品鉴,但能愿意拿出来,供当今文坛宗师评定的自然是极佳之作。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王翰念完,满座先是沉默。
王翰从自我欣赏的状态之中走出,看到的是沉思之中的众人。
嗯?怎么回事?
给他一点反应啊?
难道这首诗不当一句夸赞吗?
他可是憋了半个月呢。
行军的过程之中,行伍军人难得有懂诗词的,也难得有人能理解他脑袋之中的所思所想。
这终于回长安了,他修整几日后便组了个宴会,就是听听友人的评价,怎么没有人夸他?
张九龄率先从诗的意境之中走出。
他赞叹:“好诗!”
贺知章风度虽不比张九龄,但性情豪放,他又将酒杯满上:“好一首边塞诗,好一首凉州词。”
张说开始点评起来:“葡萄美酒夜光杯……开篇第一句,就将在座各位都拉去了一个五光十色,且极具塞外风光的筵席之上。比之子羽的今日的招待,有过之,无不及啊。”
“妙就妙在最后一句,悲意已至然依旧要作豪放之辞。”
贺知章酒不离手,人也有些飘忽:“醉便醉了吧,醉又何妨,还请诸君莫笑,这从古至今的战场能有几人回来,能酣畅淋漓便已不负今日韶光。”
“子羽这是把将士那生死置之度外的豪放之气,给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的啊。”张九龄道。
张说眼睛之中带着光,借着酒意,对王翰的欣赏之意表露无遗。
陛下现如今想发展文治,缺的就是这样能作诗写文的人才啊。
张说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下人从外进来,打断了宴会。
张说皱着眉头想表达不满,这酒至正酣,他话在嘴边还没吐出来,这是作甚?
听完下人的禀报,张说“嘁”了一声。
又是张嘉贞!
好好的宴会被这张嘉贞打乱了,不过就是来上任个户部侍郎,怎么陛下就要亲自宴请他了?
但这毕竟是皇帝的命令,张说不能不从。
于是在场的四个人终止宴会,张说、贺知章、张九龄往宫中去了。
王翰官任驾部员外郎,身份尚且不够参与宴会。
张说来时与去时的心境大不相同。
张嘉贞就任礼部尚书,那就等于他从即日起要天天看到他。
那岂不是代表他天天都没法拥有一个好的心情了?
后头的贺知章和张九龄倒是没有张说那般大的反应,毕竟两年前和张嘉贞争夺宰相之位的不是他们。
张说就一直保持着这个不佳的心情,来到了筵席场地。
他因是从王翰家中赶来的,没有一些本就在官署之中处理政事的同僚来的快。
他到了的时候,众人几乎都到齐了。
陛下还没来。
张说几乎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位置上,和众人拱手道好的张嘉贞。
张嘉贞身上像是安了张说探测雷达一样,张说刚出现在大殿门口,他就像是探测到了一般。
张说看着张嘉贞,眼神不爽。
张嘉贞回头看着张说,那眼神已经不能用不爽来形容了,那眼神可以说的愤怒,完完全全的愤怒。
他带着一种要将张说生吞活剥的气势,遥遥就像张说走来了,他不仅走过去,还指着张说的鼻子骂了起来:“卑鄙小人!你出去,这是陛下为我举办的宴会,你怎么有脸来的啊?!”
张嘉贞说着说着,情绪更激动起来:“要不是你从中作梗,你的位置本就该是我坐着的,你小人,你卑鄙!”
宋璟和源乾曜两个宰相在看到张嘉贞如此激动的模样,纷纷上前,一手拉住张嘉贞的一条胳膊,生拉硬拽着组织他扑到张说面前。
宋璟一生循规蹈矩,最是守礼,看到张嘉贞张牙舞爪的模样,简直震惊了。
他一向只会皱着的眉眼,惊奇看着张嘉贞,变得圆圆的。
感觉到张嘉贞的挣扎逐渐不再激烈,源乾曜暗暗甩了甩自己其中一只手。
这张尚书的力气,颇大了些。
源乾曜看了看张说,又看了看张嘉贞。
这一位张公都是曾担任过武将的,若是真让两个人扑到一起,怕是真的会扭打起来。
张说看着张嘉贞,火上浇油:“你说谁是卑鄙小人,你不是小人,你公正,你公正你弟弟为什么贪污,说到底是一丘之貉,你弟弟贪污,你能是个好的?”
张嘉贞两年前被贬就是拜张说所赐,现在这个罪魁祸首站在他的面前,言之凿凿,甚至还想将他永远摁死在小人的行列。
这他能忍吗?
他完全不能容忍。
张嘉贞感觉愤怒的火焰已经在他的身体里燃烧起来了。
那火焰本因为宋璟和源乾曜一人的拉扯,灭了几分。
而张说这个小人,踢踢踏踏提溜着一个油桶就过来了,从头到脚,兜头浇在了他身上。
然后还拍了拍手,悠哉挑衅,有本事你打我啊?
张嘉贞气疯了。
这要是能忍不是真男人!
张嘉贞双腿蓄力,像一头斗牛一样,蓄势待发,又要奔着张说冲去了。
而宋璟和源乾曜像是两个尽忠职守的饲养员,他们一人拉着张嘉贞的一条胳膊,依旧把张嘉贞死死摁住。
这回张嘉贞不是那么好摁的了。
宋璟和源乾曜被张嘉贞的力道带着往前踉跄的两步。
一人深感将张嘉贞制止住的不易。
既然张尚书控住不住,那就让张宰相跑吧!
一人对着张说挤眉弄眼。
能有资格来这场筵席的,都是在官场上能说得上话的有头有脸的人物。
于是百官皆看到了。
在朝中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宰相,平时对谁都带着如沐春风般笑容的源乾曜,此时嘴巴快努到耳朵后头去了。
而想来以不苟言笑著称,眉宇间的纹路可以夹死苍蝇的宋宰相,此时眼睛眨的像眼皮子抽筋。
一人用竭尽全力,调动所有的面部肌肉告诉张说,快避避风头吧。
但众人偏是这样,张说便偏是不避。
笑话,他一个首席宰相,避开一个小小的礼部尚书算怎么个事儿?
失败者就是失败者。
失败者永远都不会爬到他的头上。
张嘉贞被张说看蝼蚁一般的眼神给刺激到了,又要往他这里扑来。
此时,本一碧如洗的天幕渐渐阴沉下来。
殿内的众人皆看到了这样的异象。
依照此前的经验,这是天幕又要出现了。
张嘉贞看着异象,安静下来:“天有异象?要通知陛下。”
张说又拿眼角看他。
土狗。
没看天幕。
怪不得没有吸取姚崇的教训。
按照惯例,天幕是要在宣政殿看的。
众人提步准备往宣政殿去,此时一个传话的小宦官急忙跑过来。
“陛下口谕,在此观天幕即可。”
张说问:“陛下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