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龙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在狱中度过的八年死水无波,却在如今被想象力折磨得快要爆炸。
他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刘蓓,他不得不怀疑她是故意的,不得不怀疑她在报复他,但他没有证据。
他只能听到她换好衣服走了过来,将一张薄薄的纸塞进他的手里:“去观众席吧,散场后门见,跟着大家走,能找到的。”
唐小龙睁眼,看见她已经换上了一条纯白的裙子。
白的刺眼,没有一点瑕疵,比最纯粹的百合还要白。
他手中被塞了一张票,票面上印着‘工作票’三个字。
“还有这个,”刘蓓将一部手机递给他,“日常用的软件都装好了,联系人也都存进去了。”
说完,他浑浑噩噩被推了出去,绕来绕去才走到观众席。
离开场时间不远,观众都已经落座。他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找到位置,四周要么是结伴前来的年轻女孩,要么是年轻的情侣。
他在其中格格不入。
19:28,距离开场还有两分钟,刘蓓出现在舞台上。
她穿着刚刚那条白色裙子,赤着脚,缓缓走上了舞台。没有开场预告,没有开场钟声,她就像灵魂一样飘上了舞台。
她点起了一根烟,慢慢地吸,在舞台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原本还在喧嚣的观众席突然静了下来,但观众席灯仍然大亮,代表演出没有正式开始。
唐小龙身边的两个女生在咬耳朵。
“今天蓓蓓状态好像不对。”
“你没看超话?今天好像出了点事。”
“算了先好好看剧。”
走了几分钟,她走到台侧灭了烟,灯光终于暗下。
这是唐小龙第一次看舞台剧,他看不明白。
台上只有刘蓓一个人,她在演着几个角色,她说着大段的台词,她时而唱起歌,时而跳着舞。
她好像在演绎一个女人的人生,她在卑微献媚,她在曲意逢迎,她在对着一个虚空的对象倾诉自己的爱意,她为爱情燃烧了全部的生命。
最后,她遍体鳞伤地走到台前。伴奏响起,她唱:
“别离开我,别丢下我,至少告诉我怎么解脱,告诉我……”[1]
突然间,她泪流满面,后半句歌词在哽咽中尽数吞下。
好像是有根弦突然断了,她所有的情绪在舞台上失控,化成断线的泪水流淌下来。
即便唐小龙也看出了这是个巨大的失误,观众席中传来窃窃私语,唐小龙辨认不清,但想也知道是在议论她的表现。
她完全是在崩溃的状态下,靠意志力唱完了这首歌,每一句的尾音都带着颤抖的哭腔,甚至影响了音准:
“把一切当成荒唐,快让我疯掉,才能幻想,不曾受伤。”
“伤口却还在撕咬,该怎么忘掉。故事散场,只有我不被原谅……”
而唐小龙才想起来,她很久没有看到刘蓓哭了。
她之前是那么爱哭的一个人,好像有流不完的眼泪,一哭就停不下来,眼睛总是红红的。
但自从七年前,他让她别再来了之后,唐小龙就再也没见过她哭。
她像是把悲伤的一面藏起来了,至少在他面前藏起来了。今天见到刘蓓时,他很害怕她会哭,因为他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但见到她冷静至极的反应,他却更担心。
情绪的崩溃来得稍晚,却那么不合时宜。
一曲结束,她拿起枪,对着太阳穴扣下扳机。她缓缓倒下,四周再度归于黑暗。
谢幕后散场时,唐小龙格格不入地跟着人群向外走,耳边的议论再次变得清晰。
“这场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崩溃了?”
“超话发了行程,昨天半夜突然飞了京海今天又飞了回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但你别说,最后看着她哭的时候,我也哭得直抽抽。”
他跟着人群走向剧场后门,不宽的胡同已经被热情的观众堵死了,刘蓓被围在中间,在递过来的票根上一个个签名。
晚上灯光很暗,她身边有个粉丝为她举着手电,大家叽叽喳喳问她问题,她要么回答要么微笑沉默。
鬼使神差般,唐小龙从人群外绕了上去,对举着手电的小姑娘说:“您好,我来吧。”
小姑娘看了看他,有些狐疑。刘蓓却笑了下:“给他吧,我助理。”
“姐姐团队加人了哎,太好了。”小姑娘倒是替刘蓓高兴。
刘蓓依旧只是微笑。
签名过程偶尔有人上来合影,刘蓓也不拒绝。
有一个男人自称是粉丝上来合影,他刚站到刘蓓身边,就用手环住了她。刘蓓穿着背心,男人的手掌整个贴在她的手臂上,并不是个礼貌的姿势。
刘蓓的笑容僵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
但唐小龙拍了拍男人不规矩的手臂:“兄弟,手麻烦收一下。”
男人顿时怒目看向他,刚想找茬,却在看到唐小龙的表情时怂了下去。
唐小龙的表情很淡然,仿佛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话,但越是什么都没做,越是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场。
待男人拍完照走后,有熟悉的粉丝笑着说:“姐姐,新助理挺靠谱的。”
刘蓓看了唐小龙一眼,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都签完以后,时间已经近十一点。唐小龙坐在副驾驶上,听刘蓓接电话。
狭小又安静的车内,手机那端的声音也被无限放大。
“考虑怎么样了?”那端是一道带着怒意的男声。
“没什么好考虑的。”
“你不用跟我装清高,你那点破事外人不知道,圈子里谁不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晚去干什么了,婊--子出身还在这立牌坊,你不会以为自己——”
电话被刘蓓挂断,她沉默地发动汽车,什么也没说。
过度的安静让唐小龙不安,他只能拿出手机,在各个软件之间摸索切换。
八年前已经有了智能手机,但功能远不如现在丰富。他看着那些陌生的软件,最终还是点进了百度,在搜索栏输入“刘蓓”两个字。
联想的词条大多不堪入目,至少有一半直接或间接和他有关。
他骇然,手指无论如何也点不下去。
平心而论,他们那一段过去是短暂的、蜻蜓点水的。这样的关系在他的生活中发生过多次,但只有刘蓓用一股不管不顾的执拗将这段关系强行续命,一续就是八年。
决定去自首时,他没有告诉刘蓓。
他觉得没有必要,他们萍水相逢两不相欠,接下来他去赎罪,她去过自己的清白人生,有什么继续纠缠的必要。
但如果早知今日,他当时应该做点什么的,至少好好告个别。
“别搜了,”刘蓓甚至没有看他,“我就在这,直接问不好吗?”
唐小龙收起手机,什么都问不出口。
她开车回自己家,一个一室一厅的小公寓,推开门后,味道不太好闻。
刘蓓先走进家门,一把撕下了玄关墙上贴着的一张纸,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唐小龙没看清,只觉得好像是个年历。旁边还有一张用来打卡的月历,有三行,已经过去的日期上打着勾。
客厅无比杂乱,茶几和地上散落着空酒瓶和咖啡杯,烟头堆满烟灰缸,吃剩的外卖盒子没来得及扔。
刘蓓踢开挡路的垃圾,同时打开了窗子和空调,毫无环保意识,但有效果。燥热的空气带走了不美好的味道,冷风又吹走了身上的粘腻。
在监狱里养成的生活习惯让唐小龙看不下去了,他拿了大垃圾袋,将垃圾一股脑地塞进去。
收拾到垃圾桶时,鬼使神差地打开那张纸团。
上面手绘着一张年历,月份和星期都和普通的年历一样,只是日期不同。
这上面的日期是倒计时,每一天过去就用笔重重地划掉一道,倒计时的尽头——
就是今天。
他将这张年历叠起来揣进裤袋,快速收拾好垃圾,拎着两个大垃圾袋站到门口。
“你好好休息,”他说,“垃圾我给你带走了。”
“唐小龙。”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并不高,却让他钉在了原地。
他回头,看见刘蓓站在窗边,眼神坚定得吓人。
“你要是走,我就从这跳下去。”她的表情不似作假。随着她开口,发梢被风吹动,像是要随风而去。
唐小龙相信了,他相信自己如果现在走下楼,就会在楼下收获她的尸体。
但他不知如何是好,无论是八年前还是现在,他总是拿她没有办法。她一哭他就没办法,她一笑他也没办法,她拿死威胁他,他没有办法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刘蓓走上前,抓着他的手臂,将他扯进客厅,开始脱他的衣服。
唐小龙起初还反抗,制着她的手不让她动。
但刘蓓突然开始流眼泪,她无声地哭着,像是在舞台上那样。看见她的眼泪,唐小龙手下力气一软,就再也无法制止,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朝不可挽回的深渊滑去。
唐小龙瘦了很多,狱中规律的作息和劳作让他的身体比八年前还要年轻,还要有活力。
刘蓓瘦了更多,肋骨道道支棱着,脊柱凸起在外面,摸上去甚至硌手。
因为八年前的事故,她的肋骨处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伤疤周围有一道刺青。
刺青是用抽象线条绘出的水墨风格,唐小龙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却忍不住定睛看去。
那道刺青赫然是一条龙的形状。
一条抽象的龙盘桓在横向的狰狞伤疤上,她没有选择遮盖伤疤,而是将伤疤变成了纹身的一部分。
唐小龙的呼吸一窒,刘蓓便吻了下来。
不得不说,他们是命中注定的契合。
即便时隔八年,即便当时只是萍水之缘,他们却对彼此无比熟悉。
终于,在最后关头,唐小龙的理智清醒了半秒。
他试图推开刘蓓:“不行,没有准备。”
刘蓓用手勾住他的脖子,疯了一样往他身上贴:“没关系,我一直在吃药。”
压制了八年的欲望一触即发,刘蓓却比他还要急切,他想去卧室,刘蓓却用腿勾着他的腰不让他动。
沙发并不干净,很久没有清理过了。唐小龙也不干净,他身上好像还有监狱的死气。
干净的只有刘蓓,她像雪一样白,刺得唐小龙眼睛发疼。
他在把白的东西染黑,愧疚却更加刺激他的感官,他的双眼发红,正对着刘蓓流着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