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混世魔王严莉莉传

当然,这样的忧虑在真正见到许幼怡和严微二人之后,就逐渐消散了。严莉莉第一眼见到许幼怡时,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心安,她一直温温柔柔地笑着,张开手臂拥抱他,母亲的怀抱让他感到深深的依恋,也许最终还是归结于血脉相连的魔力。但他对于严微的感情确实是复杂的,一开始,他有敌意,毕竟这家伙给他起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名字,让他因此受了不少痛苦,但当她靠近自己的时候,严莉莉准确地捕捉到了三岁那年在长征路上嗅到的让他感到无比熟悉和亲切的气息,能够回想起依靠在那个坚实臂膀上的记忆。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终于接受了这两位母亲。但许幼怡和严微终究还是不同的。许幼怡是心灵最深处的港湾,是一个孩子能够感受到的最温柔最无私不设任何先决条件的毫无保留的爱,是最后的庇护所和疗伤地。但是严微却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严莉莉更能感受到与她在情感上的共鸣。严微这个人,总是一副酷酷的样子,不爱说话,不像许幼怡那样,经常唠唠叨叨,管这管那。但严微的关怀又好像是润物细无声,总是悄悄地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有些时候,严莉莉觉得,尽管许幼怡是爱他的,但有些东西有些情感她不理解,但严微会懂。也许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身上终归还是有些相通的品质,那种由于过于坚定而显得倔强的意志,那种不愿解释不愿妥协也不愿示弱的固执。其实两个人之间从来没说过什么肉麻的话,也没有真正坦白交流过情感上的体会,但心意相通有时就是心意相通,理解和共鸣不需要血脉相连,也不需要论证与理由。

很多年后,严莉莉回想起来,惊觉其实严微早就承担了一个“父亲”需要承担的角色。她确实不是个男人,但谁规定在一个家庭关系中,男人应该承担什么角色,女人又应该承担什么角色?严微并不完全是“父亲”,许幼怡也不完全是“母亲”。一个家庭的责任分工,本来就不应囿于性别偏见产生边界明显的分野。只要确认一件事情就足够了:在严莉莉与严微、许幼怡共同组成的小小家庭里,一切运转良好,所有的爱与责任都得到了很好的贯彻,他严莉莉十一岁到十五岁的成长过程中,感受到的是一个完整家庭的完美的爱。至于这其中是不是有一个“父亲”,又有什么必要呢?

严莉莉甚至后来慢慢喜欢并崇拜严微,因为她实在太厉害了。以前在延安的时候,老刘就对他说过,这位妈妈以前打过不少仗,经验丰富,身手了得。严莉莉一开始还不信,有意考验她。那是严微给他买完武侠小说之后,他入了迷,一直看到深夜,看到其中写暗器偷袭,突然鬼精灵上了头,决定要对严微调皮一下。第二天清晨,他看见严微在屋外锻炼,便偷偷跑进厨房,在正对着厨房门的柜子上安了一个弹弓,皮筋处放了一个石块,用绳子扯紧,一直绕到门后,然后虚掩了门。他知道严微锻炼洗漱过后就会来厨房做早饭,只要一开门,那弹弓就会发射,然后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脑门正中。想到这个情景,严莉莉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正笑着,严微就来了,他赶紧藏好,屏息静气,等待诡计得逞的那一刻。严微一开门,那石块果然“嗖”地一声飞出来,严莉莉正要发出胜利的大笑,谁知道迅雷不及掩耳之间严微只是伸出手在额前轻轻一挡,那石块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她的手里,看得严莉莉一愣一愣,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就在他愣神的片刻之间,严微的手指翻转,稍一用力,石块便飞了出去,“啪”地砸在了严莉莉的脑门上,疼得他“哎呦”一声从躲藏之处跌了出来。严微转过身,笑盈盈地看着他。严莉莉站起来揉了揉脑门,想跑,但被严微一把揪住领子,又拽了回来。严莉莉本来以为严微肯定要训斥他一番,甚至可能会动手,就梗直了脖子闭上了眼睛,等待一阵暴风骤雨,但什么也没发生。他睁开眼睛,发现严微已经松开了他,对他一本正经地说,你这弹弓做得不行,太松,威力不够。他不服气,因为这弹弓是他自己亲手做的,便说,你行,你来啊。严微笑道,我来就我来。

后来一整天里,严莉莉看着严微一双巧手从无到有神奇地变出了一个新的弹弓,他空拉着试了试,果然很是紧实。严微给他演示,拿起弹弓,放了一小块石头,瞄准远处,“啪”一声,打断了十米远的一根细细树枝。严莉莉看呆了,忍不住拍手道,牛啊老严,你是真的行,我以后就跟你混了。说着他接过弹弓,要自己也试试,但显然试错了方向,因为他对准了自己家的玻璃,严微都来不及阻止,“啪”,照相馆的门玻璃上出现了一个大窟窿。只听见高跟鞋噔噔下楼的声音,然后是许幼怡的怒吼,严微!严莉莉!你们在干什么!再然后,就是严微和严莉莉一大一小两个人头顶枕头站在屋檐下灰头土脸地罚站,严莉莉悄悄用手肘捅了捅严微,小声说,难兄难弟。严微板着脸,谁跟你是兄弟,辈分不能乱。但终究绷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于是严莉莉也笑,一大一小两个人笑得抱成了一团。

许幼怡对严莉莉好的方式则与严微完全不一样。她显然有时候很不满意严微,觉得严微是在放任严莉莉瞎闹。她希望严莉莉多读书,最好能够去国外上大学,回来以后做一个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的高级知识分子。严莉莉显然对读书毫无兴趣,老实说他在延安也没受到什么好的教育。来到上海以后,他上了几天学就不愿去了。但许幼怡坚持每天督促他认字念书,至少要学一篇文章。严莉莉不愿意,就偷懒耍滑。他以为许幼怡就像他所看见的外表一样,温温柔柔,软软弱弱。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那天许幼怡给他布置了作业,让他读一篇文言文并抄写,他不愿做,偷偷溜出去玩,傍晚才尽兴回来,远远地看见许幼怡站在照相馆门口,一脸焦急。他有点愧疚,便走过去,抬头一看,发现许幼怡已经铁青了脸,说,不学习,就不要吃饭。严莉莉倔劲上来,说,不吃就不吃。当真回到自己房间,晚饭也没吃。半夜实在饿得不行,他偷偷溜到厨房,看见桌上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再一看旁边,严微坐在那里直直地看着他。严莉莉一边狼吞虎咽吃面,一边对严微说,老严,还是你对我好。严微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屁,这是你妈给你做的。严莉莉一愣,说我不信。严微说,你去书房看看她在做什么。严莉莉跑过去扒在门缝偷偷往里看,发现许幼怡正伏在桌前,把那篇他不愿学习的文言文一句一句分别抄在纸上,字写得很大,才想起来下午他跟许幼怡顶嘴,说那文言文太长太复杂,他根本读不完一篇,还不如一句一句地学。所以现在许幼怡就在一句一句分解,准备一句一句地教。严莉莉看得愣在那里,严微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身后,说,你好烦,搞得我们两个都睡不好。严莉莉感觉眼睛有点湿润,但嘴硬,说行了,我知道了,我学还不行吗。第二天早上,许幼怡起床的时候,发现严莉莉已经坐在了桌前,正皱着眉头在研究那文章的第一句。许幼怡不由得微笑起来,便走过去,摸摸他的小脑袋,说,先吃早饭吧,吃完饭,我教你。

几年以后,严莉莉到了部队,干了几年,才发现许幼怡是对的,无论他是否要成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是否要做技术相关的工作,知识都是必不可少的。他是部队里少有的识字的战士,所以全国解放以后,他提了干,成为一名军官。如果他没有成为军官,那么在建国后的几年中,许幼怡和严微因为情报工作经历被怀疑被质疑的时候,他严莉莉也无法发挥自己的作用,庇护二人免于灾难和受苦。所以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玄妙,一个早年的不经意间的选择可能会长远地影响到后来的关键命运。当然,最重要的是,严莉莉意识到,这两位母亲,显然都不是平庸之辈,而成为她们的小孩,或许才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

(四)

想要参军这件事,很早就在严莉莉的心中生根发芽。最初是因为严微讲的故事,他惊讶于也震撼于二人所经历过的种种传奇,但最让他深深为之叹服的,不是严微的经历,而是许幼怡的。在严莉莉的心中,老严是枪,是坚韧与刚强的代名词;而老许是笔,是温柔与智慧的象征物。但是他想不到老许居然也会投身于情报工作,甚至数次发挥比老严更重要的作用。智慧很多时候比武力更有用,这是他从中学到的道理。

但是参军这件事先跟老严商量,是因为严莉莉知道,老许一定会特别担心他。但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严微听到他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后,并没有马上支持,而是沉默不语。严莉莉心里有点慌,问她怎么了。严微没有回答,只是撸起了袖子,把一条裸露的左臂给他看。严莉莉一看,那条手臂上遍布伤痕,有刀伤,有弹孔,有被鞭打的印记,还有烟头烫过的痕迹。他张口结舌地看着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以前他只听严微讲过曾经受伤的只言片语,还是轻描淡写地讲,而此刻真正目睹,却感受到此前绝无仅有的强烈震撼。严微说,我不是反对你参军,只是希望你知道,战争有多残酷,对敌斗争有多残酷。严莉莉定了定心神,说,我知道,就是因为我听过你们的故事,我知道这些,所以我才更要去,因为总是有人要去,总是有人要经历这些的。严微把袖子放下来,遮住那些伤痕,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露出了微笑,说,很好,你有这种志气,是很好的事。于是她就算是同意了,二人商量好,由她严微先去跟许幼怡说。

离开老严和老许的那天,严莉莉很想哭,但是忍住了。他已经是个将近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了,身高窜到了一米八,已经跟严微差不多高了。严微如果想要摸他的头,还得抬一抬手臂。所以他必须坚强,不能在两个妈妈面前先软弱下来。等到老刘带他上了火车,他才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心想,我一定要早点回来,老严还没告诉我严莉莉这个名字的含义呢。

两年的战场生活对他的磨砺显然是巨大的。严莉莉回到北京,把许幼怡和严微接到身边后,已经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虽然他也不过十八岁。阔别两年后,许幼怡见到他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扑了上去,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而严微则微笑着慢慢走上去,从后面抱住了许幼怡,长长的手臂把两个人都环绕住了。三人抱了一会,分开了,严莉莉第一句话是,老严,我的名字到底有什么含义。严微笑了笑,说,我想要个女孩,所以早就为她取好了名字。严莉莉瞪着眼睛,说,没了?就这?严微点点头,对,就这。严莉莉很生气,说,那你是很失望咯,我不是个女孩?严微正色道,不是,我第一次把刚出生的你抱起来的时候,就知道你是我想要的小孩。男孩女孩,本来就没有区别。一个男孩为什么不能叫女孩的名字,一个女孩为什么不能担当爸爸的角色,世间的事一定要按照性别分得那么清楚吗?如果是,那这个世界就有问题了。

严莉莉语塞,过了好一会,终于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说的对。

但其实很多年后,经历了很多证明这个世界是有点问题的事之后,他才真正明白当年严微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不打紧,至少在当时那一刻,三人又重新团聚了,并且此后永远都不会再分开。

(五)

关于严微和许幼怡之间的关系,严莉莉很是有些自己的看法。最初的那段日子里,他以为严微就是“爸爸”,许幼怡就是“妈妈”,与一般的家庭应该没什么不同。但是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许幼怡是个女孩,严微也是个女孩。许幼怡会撒娇,会温柔,会释放出如春风一般和煦温润的暖意。而严微也会脆弱,也会细心,也会默不作声地倾尽自己最大的爱意与关怀。换一种思路去看,严微是坚强的,是武力非凡的,并不宽阔的肩膀撑得起如同大山一般重的责任。但许幼怡也是坚韧的,是智慧超群的,擅长以谋略致胜,如水一般地以柔克刚。她们两个人的性格本来就是既独特又有共性,并无充满刻板印象的分类。她们分别是独立的个体,她们也相互是平等的存在。她们之间的关系绝不可落入传统男女关系的窠臼,女孩和女孩之间的感情,就是女孩和女孩之间的感情。为什么还要做画蛇添足的定义与局限呢?

许幼怡和严微到了北京以后,老刘帮她们找了工作,是适合她们的,一个动脑子,是编辑,另一个用体力,是工人。此后三十年便平平淡淡,好像每一天都是一样的,许幼怡和严微每天上班,下班,回家了便做饭,吃饭,散步,然后坐下来看电视,聊天,许幼怡有时会看书写作,严微则做些运动,有时还做些仅供娱乐的木工活。但是每一天好像又是不一样的,至少在严莉莉看来,老严和老许每天都像有说不完的话,说上一辈子都不会厌。一九五七年,严莉莉遇到了一个女孩,他终于明白了老严和老许这种历经传奇后又甘于平淡的愿望究竟可贵在哪里。因为遇到了那个对的人,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自己都不再孤单,不再彷徨。金钱,虚名,利益,贪欲,一切都不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因为感受到最真的双向的爱,而产生的直面生活的勇气。于是一九五九年他与女孩结婚了,随后搬离了许幼怡和严微,两年后有了严西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