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孤岛

“可是我不一样,因为我看见的,我担忧的……都是更长远,更可怕的东西。”

施经纬恍惚着接过那杯温热的茶,总觉得谢成芳的逻辑越听越奇怪,越想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说觉得我很可怕,又说我不值得信任,可最终又说我是个好人,很明显,她这是将我归在主脑的阵营里了。

不过也难怪她会这么想,换作我在她的立场上,我也会觉得自己是主脑阵营里最忠实的一颗棋子。

可是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要拒绝我?她不是应该顺水推舟答应我,然后利用我,诱使我背叛主脑,将她需要的东西全都拿到手后,再背叛我么?

她为什么……会拒绝我,却又不愿意与我在一起呢?

——如果将科研所这些年来研究的东西按照难度高低从上到下列个表排起来,不管各有所长的科研人员们对别的事物怎么看,至少在某件事上,他们的看法都出奇地一致:

古地球时代的人类的感情,实在太难懂了。

怀春少年少女的心思曲折难明,这才有“我会以最美的方式毁灭你”,才有“我这里高唱当时《水调歌》,要识得声音是我”;仁人义士抛头颅洒热血一身肝胆,这才有“桃花马上请长缨”,才有“我以我血荐轩辕”。1

他们的爱恨情仇都是那么的轰轰烈烈,浓墨重彩,以至于在星际时代被稀释了无数倍后,都能够在感情淡薄的新蓝星人类身上,留下一点残影。

可也正是这一点残影,便将人类与机械智能彻底区分开来了。

不过施经纬一向不爱研究这个。

倒不是说他中二到自诩断情绝爱的地步,实在是因为这东西不好懂,以星际时代的人的眼光来看,所有古地球时的人类感情,总是充斥着各种无厘头的、莫名其妙的意味:

为什么一个守约的人会为了等自己失约的情人,宁肯在原地被水活活淹死?他没有腿吗,不能走去安全的地方吗?2

所在的国家衰弱,那你就离开这里去更好的地方生活嘛,为什么人都走出去了,还要千辛万苦远渡重洋归来,把贫瘠的国度一点一点从无到有建设成乐土?不累吗?

所爱之人变心了,那不得赶紧找律师咨询财产分割和孩子的抚养权等一系列问题?你再哭再闹也不可能让他的荷尔蒙激素分泌水平恢复你们热恋时期的浓度,为什么不考虑干点正事?

施经纬:我不理解,但我大受震撼。

——至少在今天之前,施经纬是完全不能理解这些东西的。

虽说他是基因残缺者,受主脑的控制和影响远比“完美基因者”要弱,但为了防止历代执行者们出岔子,他们从小就和主脑生活在一起,时日渐久,哪怕像施经纬这样的基因残缺者,也渐渐被耳濡目染地熏陶得跟“正常人”也似的了。

这就导致了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对外界的感知,都处在一种极度微妙的状态下:

他似乎能感受到正常人的感情,可是又不能完全理解;可是要说他和那些几乎都没什么人气儿的新蓝星人类相比,这家伙又颇为微妙地有点古地球时代的人类遗风。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施经纬和这个世界之间,隔着一层主脑强行构建出来的隔膜。

这样一来,即便他是受主脑控制程度相对较弱的基因残缺者,在理解古地球时期人类感情的时候,也终究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知虽知矣,却并不分明。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在他为了理解谢成芳的思路而苦思冥想的,这短暂而又漫长的数分钟里,那层蒙在万事万物上的薄纱,被揭开了。

古地球大宗教之一的基督教《圣经》里说,亚当与夏娃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因而明晓了何为善恶与羞耻。

虽说在科技高度发展的星际时代,已经没有任何一种宗教生存的空间了,但施经纬奇迹般地理解了那种“启蒙”的感觉。

恰如滚滚的春雷惊醒蛰伏的虫豸,春日的雨水唤醒沉睡的花朵,他在那一瞬间,从一介星际时代的基因残缺者,变成了完美却又古老的“人”。

从此,他明晓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他只觉此刻,心头有千百种情绪、千百句话语交织在一起,促使着他在谢成芳惊讶的眼神下含泪而笑,既在悲叹人类多年来被扭曲而不自知的命运,也在欢欣于他自己未来必将生有所值、死得其所:

“……我明白了。”

——为什么我会对她有如此之深的执念?

“因为我爱慕你。”

——可我又为什么要给她离开的机会?

“我珍爱你、看重你,所以不管再怎么想和你在一起,事到临头,在发现你与我是同一路人后,我也会退缩,因为我知道我时日无多,只会成为你的累赘。只要能确认你和我走的是同一条路,我就放心了,不会拖累你。”

——为什么在说出“只要你给出足够说服我的理由,我就不再纠缠”这样的话语后,我的内心最先感受到的,并非满足了自己良心的解脱感,而是后悔与痛苦?

“可一想到不能跟你长长久久日夜相守,我便觉得就连这百年的长昼,也与无光的永夜别无二致。”

——她为什么对我避如蛇蝎,不愿见我?明明之前在炽白之星风暴里,我们还合作得好好的不是吗?

“你知道我爱慕你。”

——既然她知道这一点,就更该利用感情的软肋来要挟我,达成她的目的,为什么她却拒绝我,远离我?

“但你的天性热情而自由,你傲骨铮铮,心思玲珑。你不会用过分极端的手段利用我,所以你才会说我是个好人,进而拒绝走我这条捷径。”

——那么,她的计划是什么呢?到底是怎样的计划,才会让她以“你与主脑走得太近所以我不信任你”为理由,拒绝我?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我以为之前在图书馆相遇,共同在炽白之星风暴中抗击陨石雨这件事,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这番话别说是在星际时代了,就算是在人类尚且拥有正常水平的感情的古地球时代,要是互为相亲对象的两人,在这么个类似于咖啡厅的良好环境下,明明说好了“坐下来谈谈”,可突然有一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些话,肯定会被另一方当成神经病的吧?

别说心意相通组建家庭,没当场给他判个相亲意义上的死刑就不错了。

然而神奇的是,谢成芳听懂了从施经纬口中说出的,这些貌似毫无条理的所有话语。

她有着能够读懂人心的天赋,这天赋使她身边的不少人都对她充满好奇,如果不是谢成芳有意掩盖了自己的能力真相,恐怕她早就被当成怪物敬而远之了。

毕竟不是谁都能接受自己接下来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个动作,甚至心中所想的事情,都能被完美地预测中的。

这种把人由内而外赤/裸裸剖开的本事,对绝大部分的正常人而言,在最初的新鲜有趣感过去之后,剩下的便只有不寒而栗与敬而远之:

连心理活动这么不可预测的事情,都能被她完美预料到,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秘密在她的眼里,是不可知的?

我的财富不安全,我的也不安全,人身安全这个词简直就像个笑话,只怕就连我所在的国家也不安全。

因为只要她想,她就能猜中、能看出、能推测一切东西!

谢成芳在九岁那年,也就是成为了“基因残缺者”后,才发现了自己的这份天赋。

不管是同为孩童的玩伴,还是负责照顾他们这些孤儿的普通人,亦或者是后来她接触到的科研所、机甲学院和长老院的更聪明的人,在她的眼中,都宛如一张白纸般好懂:

只要她想,就可以透过半点遮盖力都没有的外壳,看见他们那简单好懂得,宛如白纸黑字般的内心。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甚至觉得自己见到的这些人,全都是被放在玲珑剔透的玻璃壳子里的一段不停变幻的文字而已。

然而谢成芳的这份天赋同样也让她明白,如果她过早地、不加掩饰地展露这份能力,不仅会让人们都害怕她,还会把她推进实验室,从此失去自由,只能被迫接受各种各样的研究。

于是,这位后天的基因残缺者便收敛了自己所有的锋芒,掩盖住了自己与周围人大不同的所有异常之处,只在她心情好的时候,和关系比较密切的人说笑之时,会用这份看破人心的力量去调侃一下别人,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但也仅限于此了。3

因此,就算是曾照顾过她的父母的好友,就算是逃难时也不忘拉她一把的同学,就算是格外看重她的能力和才干的授业恩师,也永远不知道谢成芳那时不时就要冷幽默一把的,“让我猜猜你今天在想什么”的玩笑背后,到底有着怎样可怖的真相:

她的确能够看穿一切人心。

可今日,她的这份能力竟在施经纬的面前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