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久,这种“倒贴钱替一个有手有脚但偏偏不干正事的男人养孩子”的憋屈感,足以令最善良最温和的人都翻脸。
但无论他们对刘爱国的感情有多复杂——他的母亲那边的亲戚都快要恨屋及乌了——却还是把他给抚养成人,没有抛弃他,没有让他辍学;在得知他已经失忆了之后,更是没有告诉他真相,把这段过分惨痛的记忆封存在了小男孩的心里,只告诉他,你的父亲不是好人,而你的母亲也已经去世了。
也正是出于对他的父亲的偏见,他所有亲戚对他的态度也不怎么样,刘爱国成年后,更是被他们挟恩求报多次。
要不是看在他小时候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份上,那帮从来不说半点好话的亲戚,别说得到他的报答了,只怕连他家大门都进不去。
然而也正是由于他的父亲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过于深刻,他的亲戚们对他不经意的嫌弃更是帮他提前敲响了警钟,很难说刘爱国从什么时候就有这样的想法了,但等他反应过来之后,自己已经将想法付诸实践了,并且看起来还做得蛮不错的样子:
我将来一定要顾家,对妻子和孩子好,坚决不能做乱七八糟的事情,绝对、绝对不能变成这样的人。
——天光乍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区区六年的时光实在太短太短,可对他的人生造成的影响,却那么长、那么深远。
刘爱国缓缓睁开眼睛,一时间眼前都有些模糊了,只觉不知今夕何夕。
劳动工会里的不少人都是在施莺莺的帮助下,借由自己过分惨痛的记忆觉醒了异能的长空基地元老级别的幸存者,对这种“黄粱梦醒王如隔世”的恍惚感已经见怪不怪了;再加上这是别人的家事,他们这些外人不好太八卦,便十分默契地将工会大厅的一角,留给了刚从梦里醒来的刘爱国和他的家人们。
他的妻子和一对女儿紧张得心都快从胸膛里直接蹦出来了,一见他睁开眼便忙不迭地问道:“感觉如何,还好吗?现在真的不晕血了吗?”
刘爱国只觉几十年来,某种始终悄然盘踞在心头的压抑感彻底烟消云散,甚至不用去验证,他光靠直觉就能感受到,困扰他多年的晕血症已经被成功治愈了。
——然后他一低头,就看见了自己大女儿手上一道小小的伤口,应该是刚刚赶路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地方给擦伤的。
这么一道不超过五毫米的擦伤,落在别人眼里只是一桩小事,贴个创可贴上去就好了,有的时候甚至连包扎都不用;可换作以往,不管是多小的伤口,只要出了血,那对刘爱国来说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致命打击:
他一见血就晕过去的速度那叫一个飞速,放在自然界里,绝对能内卷死所有有“假死”这一保命技能的动物。
然而此刻,他定定地凝视了这道伤口足足一分钟后,才长呼出一口气,神色如常地关心道:
“怎么划伤的?我去给你找点水冲洗一下。”
他边说边转过身去,想要找到施莺莺的身影,对这位“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职位但一看就很厉害”的研究人员再次正面道谢,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那个角落,都快走出工会大门了,把“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淡然做派发挥到了极致。
他想也不想便快步上前,膝盖一屈便要当众给施莺莺跪下,丝毫没有那种“一把年纪了被年轻人帮了很丢脸”的端着的臭架子:
“我对您的感激之情完全无法用语言描述,您治好了我的这个毛病,简直就等于在末世里给了我第二条命!”
“恩人,您的大恩大德,我永生难忘,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等我日后在这里站稳脚跟,肯定会去报答您的,不管是物资还是人力,只要您开口,我就肯定全力以赴!”
然而他的膝盖终究还是没能接触到地面,因为一双纤细有力的手已然提前握住了他的臂弯,硬生生从地上给扶起来了:
“不过小事,无需言谢。”
黑发蓝眸的少女看着刘爱国那副不撞南墙不回头,“反正肯定要找机会报答她”的神情,略一思忖,便吩咐道:
“你要是真的有心为我出力做事,那就现在帮我跑个腿吧。”
“去农产品回收处那里,问问你刚刚见过的那位姓袁的工作人员什么时候有空,让她来我的办公室一趟;同时告诉她,迎接新来的异能者的会议也不必拖到明天了,就今天,马上召开。”
“对了,通知送到之后,你和你的两个女儿也要出席此次会议,领导层在结合你的实际情况给你分配完任务之后,还要详细商讨对实验室招收的第一批实习生的安排。”
刘爱国对她的敬佩程度愈发更上一层楼:
她明明对自己有近乎再造的大恩,却完全没有欠着这个人情,以便将来在遇到麻烦的时候再兑现的意思,只是随便给他派了个跑腿的活,便把这件事给带过去了。
既然这样,那他肯定会把信送到,哪怕让他去别的基地送信都没问题,更何况是在基地内送信的,这么轻松的任务呢?
施莺莺吩咐完后,刚走出门,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匆匆折返了回来,把半筐苹果往她新招的两名实习生怀里一塞,以温和而不容拒绝的口吻道:
“入职礼。”
两名年纪与她差不多的少女怔怔地凝视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们怀抱着这份珍贵的赠礼,不知不觉间,鼻子就酸了,肯定是因为被这些新鲜的苹果散发出来的香气给馋得,才不是因为对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油然而生出强烈的感激、敬仰和意欲追赶的情绪呢: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呢?怎么会有这么聪明、强大、美丽又温柔的人?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十全十美,不可摧折,也只有宛如末世桃花源般的长空,才能配得上这样的英杰人物了吧?
——我将来……也要做那样的人。
刘爱国一家人在领到了分配的房屋后,便由身为普通人因此不必前去开会的妻子先去看房,再去登记处把消杀完毕的物资领回来;他们的两个女儿已经提前赶往办公区域了,他只要赶紧把信送到再回来开会就行。
刘爱国万万没想到的是,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他来到城门处的农产品回收处,说明来意后,便见到了那位曾有一面之缘的工作人员。
她的黑发高高梳成利落的马尾,身上的运动服虽然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了,却十分干净整洁,是末世里的人最罕见的、然而在长空基地里却是常态的充满希望的样子。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张脸越看越眼熟。
很明显跟刘爱国有同样想法的人不止一个。袁爱珍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将面前的中年男人与童年记忆里的那张稚嫩的面容好生对比了一番,才犹豫着开口问道:
“……爱国哥?你是刘爱国吗?”
被这个熟悉的称呼一提醒,刘爱国也想起来这是谁了:
他母亲那边的亲戚里,对他态度最差劲、几乎都要迁怒到他身上的那位姨姨,嫁的人就是姓“袁”。
虽说亲戚们对他的态度从来就没好到哪里去,但这一家人对他的态度最差,甚至对自己的孩子也没客气到哪里去。
在刘爱国借住在他们家中的那段时间,他听到的骂声简直多到数不过来;等这家人的女儿,也就是他的表妹周末从住宿学校回来的时候,骂声可不会因为有难得一见的亲生女儿回家而减弱半分,甚至还翻了个倍:
“真是晦气,你爸怎么就没把你一起带走呢?你天天吃我们的用我们的,将来可一定要想着我们的好,报答我们,否则你就是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你一个女孩子,随便读点书等将来好嫁人就行了,怎么还要学这么贵的摄影?不是买不起,就是觉得你学这个没用而已。”
这家人说话实在太难听了,就算在长期更换住宿家庭的过程中,早就锻炼出了刀枪不入的钢铁心态的刘爱国听来,也有点遭不住;再加上这家人也实在不待见他,于是他只在那里借宿了没几个月,就离开了,靠着打包吃包住没工资的苦力黑工过活,足足三个月后,才勉强撑到下一家来接他。
然而在那短短几个月里,他对那位叫“袁爱珍”的表妹印象十分深刻。
她想学习摄影的愿望被父母毫不留情地拒绝后,硬是靠着给杂志投稿、死皮赖脸帮摄影界专业人士打下手、去工厂捡漏等方式,拼凑出了一台再简陋不过的相机:
“看着吧,我迟早能做得到!”
刘爱国终于也将这张脸与记忆中的小妹妹对了起来:“天哪,真的是你!”
“我刚刚就在街对面看见你了,越看越觉得像,可一直不敢认。”袁爱珍惊喜道:
“这么些年来你都去哪儿了?一点你的消息都没有,世道乱起来了之后我更是觉得再也找不到你了,老天有眼,可算是把老哥你给送过来了!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等等,你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我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