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因为施莺莺率先上了高台。

她穿着和周围的学子们别无二致的白衣,只有袖角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黄莺,也不是说学子里面就没有女性,朝云国出过的才女和著名女官数不胜数,关键是——

她是怎么挤上去的!

谢北辰拍拍手,深藏功与名。

施莺莺拢了下袖子,看着台下目瞪口呆的一行人,笑道:

“诸位不必太过拘束,学会创立百余年来,这条规矩我还是懂的,‘墨池中无长幼尊卑之别’。”

学子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找不到什么理由不让施莺莺上高台:

但凡这是大燕国,他们就能想到花样百出的各种理由,什么“女子不得干政”、“抛头露面于妇道不合”之类的,可偏偏这里是朝云国。

要是他们真的敢这么说,周围的女同学就能把他们先驳个体无完肤。

再加上愿意来墨池学会的,哪个不是博百家之长,一身本事却无法施展,只能在这里一展身手的人?一听说是永平长公主监修的两次水利推动了“时策”这一科的设立,开心都来不及,谁这么不长眼去跟她辩论?

但要是不辩论的话,他们来墨池学会就没有意思了啊!

这就很要命。

幸好还是有守旧派的人存在的,一位带着蜀地口音的青衣学子在同伴们的推搡下上了高台,鼓起勇气道:

“我来与长公主相辩。”

施莺莺含笑一点头:“请。”

青衣学子深吸一口气,大声道:

“能延续至今的旧例,肯定有它的道理。永平长公主贸然更改祖制,加试‘时策’一科,实乃轻狂悖逆之举!”

他这一番话出来可真是拉足了火力,真的,但凡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施莺莺,不是这个推动了“时策”一科设定的本人,墨池学会多年来传承下来的“一听到烂议题就要嘘声满堂”的传统就要爆发了。

但施莺莺半点动怒的迹象也没有,或者说,她费尽心思来这里,就是为了将最后一点反对的声音也弥平,她就在等着这些人呢:

“那照先生这么说,但凡是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就必然都是对的了?”

青衣学子昂首回答道:“不错。”

“那‘适材适所’这个词,先生想必也认同了?”

青衣学子:“正是!”

“可我朝云国百余年来,科举取士只有‘八股’一途,诸位想必也都作得一手好文章。”施莺莺的话题突然转了个方向,和青衣学子聊起了家常:

“听先生口音,好像是湔山人?”

青衣学子怒道:“这跟今日的辩论有什么关系?八股之外,都是旁门左道,文章定天下才是正统——”

“没有我这个会‘旁门左道’的人去湔山治水,先生可就没命来墨池了。”施莺莺拢着衣袖,好整以暇地微微一笑,明明说话的语气很温和,但却让人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入骨的惭愧:

“在这种紧要关头,更要‘适材适所’,那么先生的一身本事,又能用在哪里呢?”

青衣学子果然被这番绵里藏针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他恨恨地看了一下台下的不敢抬头的好友们,心想,果然他就不该来当这个出头鸟,看看,出糗了吧。

施莺莺却半点自得的意思都没有,说话的声音依然很温和:

“昨日黄河决堤,今日湔山决堤,后日便是诸位家乡遭灾,再后日大燕国就要打过来了,我们‘适材适所’的人手可不够用的。”

她走上前去,轻轻扶了一下青衣学子,对他继续劝解道:

“先生也不必太执着祖制和正统。”

“千百年后,你我均埋骨泉下,化为一抔黄土,介时我们也是‘祖传正统’。”

说实在的,其实朝云国上上下下已经没多少人愿意反对朝云国长公主了:

对旧有的制度心存不满之人本就十有八/九,她两度成功治水在先,仁爱贤明之名远扬;又替莘莘学子改革科举取士制度在后,就仅有的这一两个愿意蹦出来反驳她的人,也都是硬着头皮鸡蛋里挑骨头的。

青衣学子面皮涨红,却最终还是心悦诚服地一揖到地,逃命也似的下台去了。

结果就在这个空当里,朝云国自己的人没什么想和她辩论的,倒是有个大燕国的学子蹦了出来,别问为什么能知道他是大燕国的,这一张口就能听出冲得要命的味儿来:

“女子不可干政,此为牝鸡司晨,阴阳颠倒之举!”

施莺莺:太好了,你们终于来了。

她就知道厉无殇前脚刚进朝云国,后脚就会带来这些糟粕东西。

于是她继续笑道:

“听先生言辞如此激昂,想来一定是个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说到做到、不会欠人人情的人。”

大燕学子骄傲道:“正是!”

“那好。”施莺莺凝神分辨了一下他的口音,便认出了他是大燕国哪里的人,从两三句话中便能得到这些信息,不可谓不博闻强识:

“黄河前些年决堤过,要不是我重修了堤坝,大燕国南部与我朝云国现在还音书阻绝着呢。”

“听你的口音,是从大燕国南边过来的,必要借道开封黄河郡才能来到朝云都城……要不你还是回去吧?毕竟这是我一个女人修的路,你肯定也不愿意走的,对不对?”

她说着,便拍了拍手,示意谢北辰上前把自家的垃圾捡回去:

“来人,送这位有骨气的先生绕路回大燕国去。”

“这……不能这么说,在我们大燕国,女人的东西就是男人的……”大燕学子语无伦次地辩解,言外之意就是出苦力的时候让女人来,验收成果的时候男人就可以美滋滋坐享其成。

更别提他还看见了谢北辰,顿时就像见了救星似的喊了起来:

“二皇子,你说句公道话!”

谢北辰冷酷道:“我不认识你。”

“而且我生是永平长公主的人,死是她的鬼。我的什么都是她的,我才不认你这套歪门邪说。”

大燕学子:???你他妈的???

施莺莺继续快乐补刀了一下:

“可这是你大燕的国情呀?又不是我朝云国的。你要参加的是我朝云国的科举,在我们的地盘上,就要听我们的。”

这位大燕学子也果然硬气,立刻道:“好!那我就回去——”

“再等一下。”施莺莺摆摆手,制止了他离去的脚步,问道:

“你和你们大燕国的长公主相比,谁更尊贵些呢?”

大燕学子摸不着头脑地回答道:“自然是大燕长公主。”

“那太好了。”施莺莺格外欢喜地一拍手,笑道:

“看来上下尊卑之分,不管在哪里都是通用的。”

“既然这样,把他拖下去,割了舌头。”她对谢北辰微一扬首,示意道:

“他刚刚对我有不敬之言。”

大燕学子立刻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半点之前凭借着自己是个男人就格外骄傲和得意的架势了:“墨池中无长幼尊卑之别——”

“你敢对令堂说这些‘牝鸡司晨’之类的话么?”施莺莺问道。

“……敢!”大燕学子继续硬着头皮高声道:

“妇德有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那在你眼里,‘男女’都要排在‘长幼’前面了。”施莺莺叹了口气:

“明明墨池中不论长幼尊卑,只论学问;你却不与我论学问,一定要提‘男女’之别;在你眼里,‘男女’又排在‘长幼’前面,可见你是不把墨池的规矩放在眼里,先把最大的一条规矩给坏了。”

“既然你不想遵守墨池的规矩,那我就跟你论律法;可我跟你认真论起来尊卑之别来,你又要搬出墨池的这套来脱罪,世界上哪来这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好事呢?”

再也不用施莺莺强调第二遍,谢北辰就特别流利地把人给拖了下去,施莺莺这才整理了下衣袖,笑道:

“还有哪位能与我相辩?先说好,我们只论学问。”

有人在后面朗笑了一声:

“永平长公主这是为墨池相辩正风气呢。”

“否则万一今天的辩论传出去,便要让人看笑话了:十年一次的盛会上,竟然没有人讨论学问,反而让一个大燕国的外人在这里大放什么‘男女之别’的厥词,到时候丢的可是我们所有人的脸。”

周明德越众而出,来到施莺莺面前深施一礼,笑如春风拂面,令人心醉:

“我来与长公主相辩。”

两人在高台上相对而立,清朗的声音在风中传远:

“兴修水利有何妙处?”

“不犯旱涝,丰产由己,航运便利。”

“航运便利,则商业兴盛。万乘之国有万金之贾,千乘之国有千金之贾,国多失。”

“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故予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在君。”

“以何立国?”

“以民立国,社稷为贵,君为轻。”

……

每次的墨池盛会都会被编纂成册,毕竟是十年一遇的大场面。

以往的墨池记录里,群英荟萃,众星璀璨,出色者不知凡几,但每次墨池学会只有三天的时间,想要在三天的时间里讨论国家大事、经史子集,未免有些匆忙;再加上负责记录的人毕竟也人手有限,所以才会设立高台,将高台上相辩的人们的言论一一记下,上下两册就足够了,剩下的在台下辩论的,就只能记录格外出彩的言论。

只有这一次的盛会,不仅编纂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足足十册,甚至在这十册里,有九本上都出现了同一个人的名字:

和她辩论的人换了又换,只有她的名字与封号巍然不动——

朝云国永平长公主,施莺莺。

不管上来的人和她说什么,她都能毫无障碍地接上话题:

谈治国之道,她就能说到律令赋税、适材适所;谈起民生……算了,有她年纪轻轻便监修的两大水利工程放在那里,没人会想不开去跟她辩论这个的。

谈起用兵之道,她便给出了依托朝云国地势之便的新式海战之术,数年后,新式海战之术竟然就成功地在和大燕国开战的时候用上了,这可不是纸上谈兵,是实打实的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

要是谈诗词歌赋,她便更不怕了,锦绣文章倚马可待,最经典的一句正好合了她的大名。

为时三日的墨池盛会结束后,容色绮丽倾城的永平长公主在萧萧的风雨里只身渡江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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