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忽然像是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急忙捂住了嘴。
绣春没有接口,只是默默看了眼墙头那侧伸过来的一片树冠,想象着父亲当年在这里生活时的情景,不禁一阵黯然。
“到了。”
终于到了后门。这里有数排罩房,住了在陈家药厂做事的大小主管。巧儿父女也住这里。她略微介绍了下,便领着绣春出了门,到了巷子尾毗邻陈家宅院的一座门前,推了进去。
这里便是药厂。金药堂所有的成药,包括丸剂、散剂、药酒、膏药,从药材炮制、原料配制、成药、裹蜜、裹金、吊蜡皮,到最后打上金药堂的标记,全部都在这里完成。有大小主管数十人,工人数百。一到天黑,里头用于制细药的内院便清场上锁,白日里也不随便放人进去。相比之下,炮制原材料的院落管得没这么严,巧儿对着门房说了几句,门房看了眼绣春,便放了进来。进了炮药的院。院子很大。里头到处晒满各种待干的药材,十来个人忙忙碌碌,巧儿问了声,得知父亲在釜房,便领了绣春过去。刚进入,绣春便闻到一股浓烈的奇异味道,立刻辨了出来,似乎是阿胶。一个五十上下的老者正在一口釜前忙碌着,边上站了两个学徒。走进了些,见他正在炒制一锅切成指甲面大小的阿胶粒。边上已经启出刚炒好的一锅在晾凉。成品是圆滚滚的棕黑小颗粒,大小均匀,状如珍珠,莹润可爱。
阿胶珠是陈家膏方中的必备药材。这种炒制法,既繁琐又需技巧,对体力也是很大的一种考验。绣春从前也只听说过而已,不想此时竟亲眼见到。不禁对这个看起来黑黑瘦瘦的老者肃然起敬。
朱八叔指点了学徒几句后,把铲交给了他们,擦了下额头的汗,看向了绣春。
“爹,这是新招的人。你别看他长得像读书人,他很吃苦耐劳的。连葛老爹都说他好。他叫——”
巧儿立刻帮着绣春说好话,顺口要提她名字时,才想起来一直没问,停了下来。
“八叔,我叫董秀。”
绣春接了下去,朝他见礼。
“唔,能干活就行。明天就来上工吧。试用一个月,工钱五百钱,东家管吃住。以后另论。”朱八叔简单说了一句,便出去了。
“我爹要你了!太好了!我先领你去住下。我家边上正好有间空屋,你住最好不过了。”
巧儿高高兴兴地道。绣春回客栈结了房钱,谢过了那伙计,被巧儿带到了住的地儿。见屋子虽不大,但收拾一番后,很是干净。就此算是顺利落脚了下来。
绣春次日上工。初来乍到,分派给她的自然是最粗重的活。
从前在云水村时,一应药材炮制大多也都是她经手,自然熟悉这些。如今不过是加大了劳动量而已。一天下来,虽有些累,但也算得心应手。炮药房里的工人,起先见她这文秀样子,便觉做不长久。不想几天过去,见她不但没有皱眉,经手的事也井井有条,这才渐渐收了轻视之心。
绣春勤勤恳恳干活,面上瞧着与这炮制房里的其余人无二,实则暗地留意药厂巷子另头住着的那一家人。这两天下来,她与边上干活的人闲聊,渐渐对那家人也了解得更多。那是陈家隔了一代的叔房,家主陈存合,这里的人叫他三叔公,儿子便是她先前见过的陈立仁,被称为三爷。这些年,外出采购等事项都由这父子俩负责。说来也巧,昨日下工的时候,绣春在巷子里便正迎面遇到了那个烧成灰她也能认得出来的陈立仁。只是当时她混在众工人之中,他完全没注意到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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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新送到了一批新鲜的石菖蒲。绣春和巧儿一道忙着去除残叶杂质,搬去水池清洗的时候,看见一边的贾二正在切升麻。
升麻具有发表透疹、清热解毒之功,原态为不规则的厚片。绣春知道这一批升麻是要作炒制用的。回来时,忍不住停下脚步,提醒一句道:“贾二哥,不能切这么薄,要稍厚些才好。”
贾二来这里做事也不过数月,却要在绣春面前装老,道:“自然是越薄越好。你初来乍到没见识。我跟你说,咱们朱八叔切出来的那才真叫薄!一粒小小的槟榔,他能切成百多余片。制附子你见过吧?他切出来,放手心上,吹一口气就能飞起来,跟蒲公英似的。厚朴、黄柏,切得跟眉毛片一样。片子切得越薄,自然越容易煎煮出药令。”
绣春笑道:“八叔的功力,那自然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我也十分佩服。你刚提的槟榔制附子那些,应都是取生片用的。生用的时候,自然是越薄越好。只你此刻在切的这升麻要拿来炒制的。最后要炒成外头微焦里头带黄的效果。倘若切得太薄,过火的时候,很容易里外都焦,这样反倒减了药效。”
贾二还有些不服,正要再开口时,身后有人道:“董秀说的不错。正是这个理儿。”
绣春回头看去,见不知何时,朱八叔过来。他到了近前,弯腰抄起贾二刚切的那些片看了下,皱眉道:“太薄了。只能作生用了。”
贾二这才信服,讪讪地抓了抓头。边上人望着绣春的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佩服之色,巧儿更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朱八叔看了眼绣春,微微点了下头,目光中带了丝赞赏之色。正这时,院门口有人喊了一声:“老太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