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廊檐下铁马晃悠,空中花香拂动。

沉静夜色浸没着沈砚如青松挺直的身影。

岳栩毕恭毕敬跟在沈砚身后,往后使了一个眼色,当即有人从暗处走出,草席粗粗一卷,顷刻,那嚣张跋扈的张妈妈已没了踪影。

鼻尖隐隐有血腥味弥漫,地上还有张妈妈挣扎掉落的乌皮靴。

岳栩拱手:“主子,这药人……”

……药人。

宋令枝猛地仰首,双目满是错愕和难以置信,女子纤细手指紧攥沈砚衣袂。

“药人”二字,她自是听过的。总有那等富贵人家,或是家中有病弱者,或是信永生不老,自己的身子不忍心糟蹋,故而从外面寻来奴仆,专为自己试药。

是生是死,全看自己的命数。

思及张妈妈方才惨不忍睹的面容,宋令枝当头一棒,哑声:“秋雁白芷呢?还有贺哥哥……沈砚,你把他们带去哪里了

,你是不是拿他们当……”

声音哽塞,泪珠自眼眶滚落,宋令枝哭得喘不过气。

庭院空远,攥着沈砚衣袂的手指轻而易举被拂开。

沈砚垂首敛眉,掌心托着宋令枝一张泪脸。

宋令枝一双杏眸泪眼婆娑,巴掌大的一阵小脸满是泪痕。

沈砚面无表情盯着人,脑中隐约浮现前世宋令枝眉眼弯弯的笑颜。

寒冬腊月,宋令枝提着十锦攒盒,冒着冷风寒雪在院门口等自己。女子笼着朱色鹤氅,笑靥如花。

“殿下,这是我做的冬衣,边关那冷得厉害,殿下若去了,定然用得上。”

宋令枝不擅长针黹,熬了将近一个多月,才为沈砚赶出一身。针脚不算细密,比尚衣局的绣娘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沈砚只觉得丑,懒得多看,长袍翩跹,自宋令枝身侧掠过。

宋令枝急急追上去。

时至今日,沈砚早记不清宋令枝说了什么,只记得刚大婚那会,她常候在院门前,等自己回府。

她说今日做了樱桃乳酪,想给自己尝尝,她说喜欢自己……

往事如风掠过,思绪回笼,托着宋令枝下颌的手心泪珠遍布。

她在为贺鸣求情。

沈砚眸色晦暗,大婚之夜,宋令枝将自己当作贺鸣,当时她唤贺鸣“夫君”。

前世宋令枝,也曾这般唤自己。

沈砚面上淡淡:“……喜欢他?”

宋令枝倏然怔忪,眼中讷讷,实在想不出这样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怎会从沈砚口中道出。

沈砚垂眼,不语。

沉默气息渐长,空中残留的血腥味还在,许是方才张妈妈挣扎时撞在长廊木柱上,黑漆柱子上隐约可见血痕,以及细长的五道指印。

“喜欢……”声音细弱,宋令枝扬首,脸上泪痕未干。

她想着沈砚那般厌烦自己,如若知道自己不再喜欢他、不再纠缠他,兴许还能对贺鸣网开一面。

宋令枝已无心去猜沈砚的心思,她亦猜不出。

夜凉如水,银月如钩。

宋令枝望见月光落在沈砚肩上、眼角。

明月如霜,沈砚忽的勾唇一笑。

“宋令枝,你的喜欢……还真是一文不值。”

前世追着自己死缠烂打,那句喜欢自己,沈砚不知听宋令枝说了多少回。

而如今,她也能轻飘飘说出一句“喜欢贺鸣”。

冷月洒落在宋令枝脸上,她一张脸几近透明绝望。长睫上沾染泪珠,难以置信。

绣着金丝缠线的衣袂终从指尖滑落,沈砚转身,自岳栩手上拿来一物,抛到宋令枝脚边。

青瓷小瓶无声落在地上,宋令枝低眸,只望见瓶口的红色绸缎包裹。

“不是好奇药人吗?”

沈砚垂眸,轻转指间的青玉扳指,“这药,本是为贺鸣备的。”

宋令枝浑身一僵,如坠冰湖。

沈砚淡然抬眼:“你既喜欢他,你来替他……如何?”便是找借口赖在闲云阁。

哪曾想如今会是这般……

秋雁悄悄红了眼眶宋令枝喃喃:“是你啊。”

眼眸半阖,宋令枝声音轻轻,“我刚又抄好一卷经书,你打发个人送去祖母那,可别忘了才是。”

白芷一时语塞。

半天得不到回应,宋令枝好奇睁眼:“怎么了?”

白芷咬唇,欲言又止:“姑娘,那经书前日奴婢就打发人送去了,这会子怕是老夫人早收到了。”

宋令枝缓慢眨眼,须臾,方低低道一声:“是我糊涂了。”

白芷强撑着挽起唇角,不让宋令枝看出自己的异样。

同样的话,宋令枝昨日也问过一遭,今日又问了一遭。

指甲掐入手心,白芷忍着不敢哭出声。

她从前只闻,人老了会犯糊涂,会记不得事,然她没想到,宋令枝这般年轻,竟也会犯上这病。

不吉利的话白芷不敢提,只说好听话哄宋令枝。

“老夫人念着姑娘,兴许明日就让人送家书来呢。”

远处遥遥传来钟鸣之声,宋令枝轻轻点了点头,忍不住翻身又睡过去。

金明寺钟声杳杳,宋老夫人双手合十,虔诚跪在蒲团之上。

主殿香烟缭绕,氤氲满地。

贺夫人今日也跟着过来。

她近日身子好上许多,加之宋府源源不断的补品,贺夫人早就不似之前那般体弱多病,风吹就倒。

宋老夫人挽着贺夫人的手,笑声连连:“这才对,如今天清气朗,合该多出来走走才是。前儿枝枝才给我送来经书,这孩子不知怎的,近日竟转了性,想她从前最是不耐烦这些。”

话中明里暗里,都掩不住对宋令枝赞赏有加。

“不过我瞧着,她的字倒是长进了些。”

贺夫人笑笑:“枝枝是念着老夫人才这般,那经书晦涩难懂,也难为她有这份心。”

宋老夫人莞尔。

宋令枝不在,她每日都掐着手指算时日,若非当初说是半年不能见亲眷,她定是要亲自去明懿山庄瞧瞧的。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如今也快到放榜时日,待贺鸣归家,兴许她就把我这老婆子忘了。”

话落,又悄悄凑近贺夫人,小声道,“我刚刚在送子观音娘娘那求了一签,是上上签。”

宋老夫人眉开眼笑,喜不自胜:“若是快的话,来年这会,我也能抱上曾孙、你也能抱上孙子了。”

老人家最是乐意说这些,身后一众奴仆都陪着宋老夫人说笑,说宋令枝吉人有吉相,又说宋老夫人福泽深厚,定能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宋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只道:“我长不长命百岁倒是无妨,若是儿孙日日承欢膝下,那才是好。”

沉香木拐拄在手里,宋老夫人轻声叹息,“那山庄虽好,然只有白芷和秋雁是自幼跟在枝枝身边,我这心总悬得厉害,也不知那两个丫头能不能照顾好人。”

柳妈妈候在一旁,闻言笑道。

“白芷那丫头向来细心,她做事,老夫人还信不过?秋雁姑娘虽说好顽,性子泼辣,却最是会取笑顽乐的,有她在,姑娘也不会觉得日子无趣。不然一个人孤零零待在那山上,也没什么乐子。”

柳妈妈捂唇,轻笑两三声。

“说起这事,老奴倒想起一件趣事,先前老奴出门,眨眼像是见到了秋雁,那双眼睛实在像得紧,只那孩子浑身脏兮兮的,定不是我们府上的。”

宋老夫人颔首:“这话倒是。”

柳妈妈仔细搀扶着宋老夫人:“若是老夫人念着姑娘,何不等小魏管事下山回府,打发他去山庄。老奴瞧着那孩子倒是好的,机灵又护主。倘若有他在明懿山庄,也好帮衬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