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曜连忙说道:“大人心系农桑,是南川县百姓之福。”
“客气话就别说啦。我身为一县父母官,这本来就是我分内之事。好在这两年风调雨顺,农家收成不错,过了两个好年。”
萧景曜抬头打量了一下尹县令的神色,见他的开心不似作伪,说话也随意了许多,笑着点头附和,“学生每年回族里拜年,族人均面有喜色,说是这两年收成好,过个肥年。”
听了萧景曜这话,尹县令的眼神更为柔和,认真地夸萧景曜,“你能注意到这一点,日后金榜题名,成了朝廷命官,若是被外放,成为一地父母官,也会是百姓们口中为民做主的好官。”
萧景曜狡黠一笑,“就像大人一样吗?”
一旁的师爷低头忍笑,尹县令微微一愣,摇头失笑,“我不过是做了自己分内之事,无愧于心,不敢自夸一声好官。”
说完,尹县令又和颜悦色地问萧景曜,“不知你这段时间可有空,陪我处理一下事务?”
萧景曜的脑袋上浮现出大大的问号,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萧景曜看了看尹县令,又看看一旁笑而不语的师爷,想破头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尹县令会说出这个提议。
“大人,您若是缺人手,或许可以问一问六房的胥吏们。”
我才九岁,您这是压榨童工您知道吗?
任凭萧景曜再天才,也被尹县令这离谱的提议给搞得摸不着头脑。
尹县令却摇头笑道:“衙门并不缺人,只是本官瞧着你天资过人,日后定然能穿上官袍。你家中并无可靠长辈,本官年长你许多,便托大指点你一番,也让你知晓,一县父母官需做些什么事。说完,尹县令黝黑的脸上竟然还有些不好意思,“县令不过九品官,也算不上什么上位者。只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还是需要他们仰望的大人物。”
萧景曜认真听了,起身一揖,“学生受教。”
尹县令赶紧抬手将萧景曜扶起来。他是个急性子,决定要做什么事时,就不会浪费时间,直接问萧景曜,“明天就来县衙,你看如何?”
萧景曜也很爽快,“我回去后立马向夫子告假。”
说完,萧景曜又转过身去,对着一旁的师爷叉手道:“日后也要麻烦师爷了。”
师爷眉心的川字纹舒展开来,“小公子客气了,若是小公子不嫌弃,叫我一声刘伯就行。”
尹县令在一旁插嘴,“叫我尹伯也无妨。”
萧景曜立即打蛇随棍上,笑眯眯开口道:“尹伯,刘伯好。”
两位年纪颇大的老人家登时眉开眼笑,乐呵呵地点头。刘师爷看了眼萧景曜,又有些犯难,“大人公正清廉,饭食怕是不如小公子府中丰盛,委屈小公子了。”
萧景曜摇摇头,表示这都不算事,“大人不吝赐教,我这个学生厚着脸皮登门,还不给束脩,被人知道了,该羞得我抬不起头来。这些日子的饭食,不若就让我爹送过来,权当是学生的一番心意。”
尹县令本想拒绝,但看着萧景曜诚恳的表情,尹县令推辞的话就这么卡在口中,怎么也说不出来。
沉默好一会儿,尹县令才笑着摸了摸萧景曜的脑袋,语气十分温和,“曜儿知礼又孝顺,这很好。有贾县令先前做下的错事,你家中长辈定然十分担心你。让你爹来送饭也好,能让他安心。”
萧景曜心中一暖,“多谢大人体恤。”
“你还年幼,我既然托大以你长辈自居,自然要担起长辈之责。”尹县令再次摸了摸萧景曜的脑袋,只觉得手感极好,甚至还想找机会再摸一遍。
一旁的刘师爷似乎也有所意动,看向萧景曜的目光中有几分跃跃欲试。
萧景曜赶紧后退几步,无奈地看着两位盯着自己脑袋的老顽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尹县令和刘师爷对视一眼,顿时哈哈大笑。
萧家人听闻这个消息后,心情十分复杂。理智上知道这事儿对萧景曜大有好处,但感情上依然十分担心萧景曜,万一他在县衙受了委屈呢?家人都不在身边,县令大人和师爷都是粗心大老爷们,哪里能照顾得好孩子?
齐氏和师曼娘心里直犯愁。
萧景曜反过来安慰她们,“爹爹每天都会给我送饭,祖母和娘亲若是担心,就多给我做点好吃的。准保回来后让你们见到一个胖了一圈的我。”
齐氏和师曼娘这才笑了开来,婆媳对视一眼,自有默契,决定就如同萧景曜所说的那样,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
萧元青这些人际往来上从来不会出错,当即说道:“除了尹县令和刘师爷的那份,其他的,我去街上买点肉食,给衙门里的捕快胥吏们分一分。”
拿人手软,
总不至于为难萧景曜一个孩子。
萧景曜知道萧元青的心思,笑着给他点赞,“爹果然考虑周到,大事上有时候还是很靠谱的。”
萧元青得意地抬起下巴,“那是,我可是你爹!”
尹县令说教导萧景曜,那就真的一点都不掺水分。萧景曜的功课,尹县令都是晚上再检查。平日里更多的是让萧景曜自己观察,县衙中三班六房中的弯弯绕绕。
萧景曜这才搞明白三班六房的职责分类,三班分为快班、壮班和皂班。皂班主管内勤,快班和壮班的职责更广,外出抓捕,站堂,传案等事宜都由他们负责。
同为捕快,快班和壮班的捕快们显然就比皂班的捕快们过得滋润些。先前去抓捕刘慎行的捕快,就属于快班,刘慎行等人平时没少请他们喝酒。
而六房的事宜更为复杂,职责分类按六部一样分,但因为事情太过琐碎,需要查验记载的地方太多,负责登记的小吏虽然在衙门里就是个不起眼的差事,但到了下头记载百姓们的田产家业时,那可是能要一家人性命的存在。
朝廷收税全按这些小吏登记在册的数目来,有些本事大的能吏,嗖嗖几笔,就能把富户变穷家,穷家变富户。
要是县令搞不懂这里头的门道,哪怕他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小吏们不过是不入流的胥吏,看似县令高高在上,实则被胥吏们玩转于股掌之间,不经意间就变成了聋子瞎子。
萧景曜恍然大悟,“怪不得大人一上任,就先去乡下问老农们收成如何。那时候大人就想着怎么不被胥吏糊弄了?”
官场上下,都在博弈。往大了说,皇权和相权在博弈,中央和地方在博弈,哪怕最低一级的县令,还是要同手底下的小吏博弈。
一方强,另一方自然就弱。尹县令一来就奔去乡间查看农桑之事,胥吏们知道他不好糊弄,甭管心里有没有想法,都会老实下来。反之,胥吏们的胆子就会大起来,收受富户们的银子,想办法为他们更改户籍上的产业,让他们少缴税。
萧景曜表示学到了,以后自己要是当县令,也这么干。
尹县令还把萧景曜带去了田间。虽然已经入冬,但农户们也没闲着,他们想办法挖水渠,希望挖好水渠后,来年灌溉更容易。还有人捡了枯叶杂草焚烧,准备给土壤堆肥,希望来年能有一个好收成。
萧景曜跟在尹县令身后,同他一起干活,一点不满之色都没有。
尹县令暗自点头,问萧景曜,“可还受得住?”
萧景曜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神情坚毅,“受得住。”
“瞧你这一头汗。如今你可知晓了农事之艰?”
萧景曜点头,“农事确实累。尹伯这是想要我知晓民生多艰吗?”
尹县令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你这样的天才,我此生从未见过。聪慧之人走了正道,必然名垂青史。但若是移了性情,以这等人的聪慧,便是天下百姓的劫难。”
“你尚且年幼,就受到了贾县令的迫害。心智未成熟之际,我也不知道你是否会被影响。同为县令,我可以身体力行地告诉你,这世间,从来邪不压正,乾坤朗朗,你只是运气不好,碰上了一个坏人。”
尹县令的话十分朴实,没有引经据典,也没有长篇大论,他只是平静地告诉萧景曜,“我只是一个县令,所以只能教你县令该做的事情。你的前程远不止于此,希望他日你身处高位,也别忘了你现在所感叹的,民生多艰。”
萧景曜蓦地想到了严知府的师爷让自己看戒石坊的事情,脑中豁然开朗,原来大家都在隐晦地关心爱护他。
看着尹县令平静的神情,萧景曜重重一揖,“谨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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