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养过小狗，养过不止一只。

那是兰雅茹女士刚刚二次暴富的阶段，母女二人都有些报复性消费，想要弥补前些日子的穷困潦倒。

兰雅茹女士带她搬进了市中心带花园的小别墅里，而她在别墅里养了好几只小狗。

兰雅茹女士对小狗没什么太大的兴趣，照顾小狗的活儿都是兰青青自己在干。

她把那几只小狗养得又漂亮又干净，教育得又亲人又乖巧。

贵族学校的同学上门做客，除了像狂热粉丝见面会一样对着兰雅茹女士：“兰兰兰兰兰女士您好！”之外，就是喜欢和她的小狗一起玩了。

然而，这样的美好，持续到某一年暑假，她去国外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夏令营为止。

去夏令营之前，她郑重其事地把小狗们托付给了兰雅茹女士，把它们剪毛、洗澡、美容、体检的日程贴在冰箱上，把宠物医院和美容店的联系方式存在兰雅茹女士手机里，还给她设置了日常提醒，把喂粮、喂水、遛狗、铲屎的时间精确到分钟。

最后的最后，她告诉兰雅茹女士，如果小狗做了错事，比如翻垃圾桶、咬人、无故大叫等等，那她必须对小狗做出类似“弹脑门、掸水、大声斥责”等惩罚，告诉小狗这是不对的。如果小狗表现很好，那她可以给小狗吃零食，可以摸摸它们，来鼓励正相行为。

兰雅茹女士信心满满地接下了她的委托。

兰青青也对兰雅茹女士充满了信心。她心想，妈妈连几万人的公司都能管好，难道还管不好几只小狗吗？

事实证明，她错了。

一个月后，她带着一身晒成小麦色的皮肤从阳光明媚的夏令营回到家，迎接她的，是好几只精力旺盛、疯狂惹祸、一点也不听话的小狗，和一个非常无奈的兰雅茹女士。

她的小狗们，不仅再也不听话，还对兰雅茹女士非常排斥，一见到她，就龇牙咧嘴、冲她狂吠。

兰青青相信兰雅茹女士不会有虐待小动物的行为，但她实在好奇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于是，她在客厅、花园、厨房等公共区域留下了宠物摄像头，自己又去同学家住了两周，以便观察小狗和兰雅茹女士的习性。

这么一观察，她发现问题了。

兰雅茹女士的确如她嘱咐的那样，对小狗赏罚分明。她管理着一家几万人的公司，她知道该如何通过奖惩机制最高限度地调动员工的工作积极性。但问题就在于，她把公司的那套带回家里了。

她看见小狗犯错，会立刻阻止，但不会将惩罚立刻落实。

她给每只小狗设立了kpi，表现得好加分，表现得不好扣分。量化管理，双向对比，评比出优秀小狗代表和待进步小狗典型，在每周一次的总结大会上，给优秀小狗代表开罐头，弹待进步小狗典型的脑门。

结果却是小狗没有变乖，反而都很排斥她，一边吃她给开的罐头，一边冲她龇牙。

她觉得很委屈，明明这一套管理方式在员工身上成效甚好，公司业绩噌噌往上涨，怎么到小狗身上就不管用了。

她甚至还给周会做了ppt。

兰青青通过宠物摄像头旁听了一次兰雅茹女士的小狗周会，听得脑瓜子嗡嗡的，两眼一黑，从此再也不敢把小狗交到她的手上。

“兰雅茹女士的本心是好的，”说到这里，兰青青自己也忍不住失笑：“不过这一套放在小狗身上，是不会起效果的。因为小狗不会记事。”

小狗不会记得自己周一翻了垃圾桶，周二尿了床，周三在妈妈午睡的时候狼嚎，周四在妈妈床底下絮窝。

小狗只记得自己这一周都过得很快乐，结果到了周末，有个人对自己说了一大段奇奇怪怪的话，然后开始弹自己的脑门。

它觉得自己遭受了无妄之灾。

它没有变好，没有改正错误，还开始排斥这个弹自己脑门的人。

“凡人看小狗，正如神佛看众生。”

兰青青说：“众生不会记得上次轮回时发生的事，他们只会觉得，明明我没有犯什么大错，为什么要用如此苛酷的刑罚惩罚我？明明他和我犯了一样的错，凭什么他可以得免，只因为他投了个好胎？如此，不仅让众生失去了向善的机会，还会让他们对神佛、天道产生憎恶。”

“如果神佛不想教化众生，只想惩罚众生之恶，那么，自然可以这样行事。上一世的罪恶，留到下一世来惩罚，下一世的罪恶，留到下下一世。但，如果神佛尚有一丝教众生弃恶从善之意，那么，众生何时犯错，就应当立刻惩罚他。惩罚过后，若他有心向善，就让他做个清白无罪之人。”

“正如我的委托人白素素。她生来是狐狸，是人尽可欺的妖怪。她的确犯了小错，可是却并没有做过什么大恶。如此，何不只罚她的小错，然后宽恕了她，这样，天地之间门就多了一个向善的妖，三界众生也能得到教诲。如果一定要追根溯源，追溯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上一世’的罪恶，那么，仙君只会得到一个在血池地狱里挣扎、永世不得超生的可怜之人。除此之外，什么都得不到。”

“这两种选择，哪种更符合上天的好生之德、神佛的普渡众生呢？”

司命定定地看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兰青青也气定神闲地回望着他。

仿佛过了几百年那么长，司命舒了口气，沉声道：“好。”

“好个凡人，好个牙尖嘴利的凡人。”

他点了点头：“你叫本君不再追溯白素素的前世之恶，只追究她今生的小错，可是，三界之中，哪里不是上一世的恶连累下一世，凭什么要本君来开这个头呢？”

兰青青的心砰砰直跳。

司命说出这种话，就意味着他的态度已经松动了！

她赶忙趁热打铁：“仙君司掌三界众生的命格，还有谁比您更适合成为开创判例……开创先河的人呢？”

适时的拍马屁，也是通往成功的捷径。

司命的神情轻快了不少，显然，这份恭维深得他心。

“你说的对，”他点点头：“本君乃司命，满天神佛，没有谁比本君更有资格做出这个判决。你这凡人，虽然强词夺理、信口雌黄，又得理不饶人，大失我天界的风范，但想到你毕竟是个凡人，本君便也饶恕你这些罪过。”

兰青青抽了抽嘴角。

强词夺理、信口雌黄、得理不饶人……这说的是她吗？她怎么不觉得自己有这些特质呢？

这司命仙君，在天庭窝了几千年，已经与人间门文化严重脱轨。不会用成语，可以不用！

不过，人在屋檐下，她还在等司命做出有利于白素素的判决，因此虽然对这些形容词有很大的意见，也暂时咽回肚子里。

“本君向来一言九鼎，”埋汰完兰青青，司命扬着下巴说：“纵使你是个凡人，可是，答应你的事情，本君就会做到。你既已将判官和本君一一驳倒，那么，本君就会满足你的愿望，为白素素翻案。”

他又一甩袖子，坐回自己的桌案后：“妖狐白氏。”

白素素立刻跪倒在地：“白氏在。”

她跪伏在地，头在两手中间门深深磕下，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能勉强地抑制住颤抖的冲动。

兰律师，居然真的说服了仙君，为她翻案了！

一开始，她跟着兰律师上天庭，只是孤注一掷。

她心想，横竖都已经要下血池地狱了，何不就听兰律师的，向天庭上诉，再做最后一搏呢？

反正最差的结果，也不能比现在更差了。

至于翻案，她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也不敢抱太大希望。

毕竟，希望越大，破灭之后，就会越心碎。

但是，没想到，兰律师居然真的做到了！

她居然真的带着自己来到了天庭，来到了司命仙君面前，她终于驳倒了判官、驳倒了司命，让他们心服口服，让那传说中刚愎自用，最傲慢不过、最苛酷不过的司命仙君，为她翻案！

兰律师……

她的额头死死抵住地面，一动也不敢动。

你……你才是真正的神仙！

“汝曾有三罪。你偷食二鸡，造孽杀生，今世，此二鸡投生为你之二子，受你十月怀胎，提携捧育之恩，此一罪得免。你偷鸡气死齐母，令齐子不得全其孝道，然齐母之死，非你之过，你三世与齐子为妇，供养丈夫，花费金银难以计数，足以偿还偷盗之恶，此二罪得免。你为了救下自己的孩子，诓骗凡人涉险，但你早知此凡人命格奇贵，不会为恶人所伤，最后也未造成严重后果，且此凡人……”

他目光转向兰青青，笑着“哼”了一声：“凡人，你追究她的过错么？”

兰青青笑道：“回仙君，凡人有点生气，但并不认真追究。”

“……且此凡人并不认真追究。昔有杨清恪公斩黑鱼，龙虎山天师为借其命格，供养其数日。你借凡人兰青青命格救下儿子，着你今后与此凡人为奴婢……”

兰青青连忙举手要发言，司命点头后，她说：“仙君，如今我们凡人不时兴养奴婢了。”

“本君正在宣判，你怎么有如许多的话要说？”

司命横了她一眼，还是改口道：“着你今后与此凡人为雇员，助其开办事务所，务必兢兢业业，不得偷懒耍滑。”

白素素立刻道：“白氏遵命，谢仙君慈悲、谢兰律师成全。”

兰青青：好家伙。

做着做着委托，忽然就多了个雇员。

不过，她的事务所的确需要个律师助理。

不然什么杂事都要她自己来干，就算她长出三头六臂也干不完。

原本她也打算在新办公室安顿好后就发个招聘启示来着，没想到司命就这么把白素素塞给她了。

至少以后有委托人上门时，她不用自己泡茶招待了。

想想还挺令人期待的。

“如此，妖狐白氏，汝三罪得免。”

“而你数百年来，为了不属于你的罪孽，历经三世劫难，这劫难今后会转为你的机缘。再修行三百年后，你将得道飞升，与我共列仙班。你的两个孩子，也将平安顺遂地长大，日后修行如何、能否成仙，都看他们自己。”

白素素此时连话都要说不出来了，磕头谢恩不止。

“至于你们……”

司命的目光落在判官和齐国栋身上，挑了挑眉：“阎王断案糊涂，你身为下属，竟不思劝谏，实在可恶。回去之后，向你们阎王请罪，看他怎么罚你。”

判官大松一口气，明白仙君这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立刻道：“小人谢仙君恩典！”

司命点点头，很满意他这上道的反应。

最后的最后，没有得到处理的，就只剩下齐国栋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