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与判官的辩论 我会让你知道,我是多么……

“判官先生,”她微笑着说:“不知您听没听说过两个判例……两个典故。”

“其一为,商汤网开一面。其二为,佛祖割肉饲鹰。”

判官点头:“我当然听过。”

听过就好。

兰青青从獬豸那里了解到,天庭和地府不承认人间门的法典,但却承认人间贤人的某些作为。

比如商汤,司命并不认可他所订立的商朝法典,但却认可他作为“贤人”所流传下的一些典故。

很朴素的海洋法系,很朴素的判例法精神。

“商汤见人捕鸟,张网四面,心中不忍,于是网开一面,给了生灵一条生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商汤为什么不将四面网都放开呢?这样,不就没有任何一个生灵会被网捕住了吗?”

判官一愣,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这是因为,生灵需要一条生路逃离,而做网捕鸟的人也需要抓住鸟来谋生。”

“佛祖见到一只鹰正在捕猎鸽子,不忍鸽子被杀,于是救下鸽子,将自己的肉割下来喂鹰。他为什么不对鹰说,你应当去修行,去餐风饮露,以期修成正果呢?”

“因为他知道,鸽子是鹰的食物,鹰捕杀鸽子,是天性。天性不可违。”

“即使是商汤、佛祖,都没有去阻止那些为了生计不得不杀生的人和动物。阎王又为什么要为了一只狐狸吃鸡而去惩罚她呢?”

“可、可是……”

判官磕磕绊绊地说:“可是白素素在修行呀,如果她造孽杀生的话,就不能成仙了……”

“她成仙了吗?”

“没、没有。”

这不就得了。

白素素都没成仙,为什么要遵守仙人的职业规范。

判官也沉默了。

对哦!

他好像被说服了。

白素素是狐狸,狐狸就是要吃鸡的,天性如此。

你说吃鸡就不能成仙,但成不成仙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和你阎王有什么关系?

他痛快地认输:“兰律师说的对,狐狸吃鸡是天性,白素素无罪。”

司命点了点头:“好,妖狐白氏三罪中的第一罪已被驳回,接下来是第二罪。她气死齐母,有伤天伦,兰青青,这你要怎么为她解释?难道你也要搬出什么佛祖先贤的话,说气死齐母也是狐狸的天性不成?”

兰青青笑了:“仙君,关于这一罪,我不会为白素素解释。因为我觉得,这一罪充其量只能算诬告。白素素,不该为齐母之死负责。”

司命有些惊讶:“哦?可是,齐母的确是因为吃不到鸡,所以才气死的。何以白素素竟与此无关呢?”

“因为偷鸡与齐母气死之间门,并不存在被广泛认可的因果关系。”

她解释道:“因为齐母并不是因为知道‘鸡被狐狸偷走了’,所以才气死的。她是因为觉得‘儿子不肯给她吃鸡’,所以才气死的。齐母在生命的最后,觉得儿子并不孝顺,自己生养了个白眼狼,所以才气得一命呜呼。她并不真的确定鸡是被狐狸偷走的,因为她根本没有下床看过遭了狐狸的鸡窝。”

“可是,如果狐狸没有偷鸡,齐母就会顺顺利利地吃到鸡汤,这样她就不可能死。”

判官忍不住反驳。

“这个时候,我就不得不引用一个阎王本人的判例了。”

兰青青笑道。

她这三天和獬豸在知识的海洋中不是白遨游的,她掌握了许多阎王本人做过的判决。

想要反驳一个人,最有力的方法,不是用别人的言语反驳他,而是用他自己的言语反驳他。

“七百年前,有两个枉死的孤魂来到阎王殿。”

兰青青说:“他们是一对兄弟,死因是,呃,互相殴打致死。而他们之所以会互相殴打,是因为,他们在山上砍柴时,无意间发现了一坛黄金。将黄金搬回家后,因为分赃不均,互相争斗,最后同归于尽。”

“当时他们来到阎王殿,向阎王哭诉,说他们死得很冤。人性禁不起考验,如果不是因为那坛黄金,他们本可以是一辈子手足情深的好兄弟。是那坛黄金,让他们起了争执,害了他们的性命。他们要那个将黄金放在山上的人为他们的死亡负责。判官先生,当时阎王是如何判决的?”

判官:……

他想起来了。

他苦笑道:“阎王说,若你们是一对有情有义的兄弟,即使有再多的黄金摆在你们面前,你们也不会争斗,而是会互相推让,最后平分黄金。你们之所以会互杀而死,乃是因为平日里就有嫌隙,一坛黄金,只是放大了你们的恶念。黄金何辜?放黄金的人何辜?”

兰青青满意地笑了。

“没错,”她指向齐国栋:“如果当初的齐子与母亲的确是一对母慈子孝的母子,母亲想喝鸡汤,就算家里的鸡被狐狸偷了,儿子也会想别的办法满足母亲的愿望。就算儿子最终没有弄到鸡汤,母亲也会体谅儿子的辛苦,更加疼爱他。齐母之所以会气死,是因为,齐子平日并不真的孝顺母亲,而齐母也并不真的认为齐子孝顺自己。否则,一碗鸡汤的事儿,何至于气死呢?”

“齐母之死,死因是齐子的不孝和她对齐子的怀疑。狐狸偷鸡,只是放大了两人的嫌隙。狐狸何辜?”

她满意地看向判官。

怎么样?你要反驳阎王爷自己的判例吗?

判官:……

判官抓耳挠腮半天,真的想不出什么法子能反驳她。

要说她强词夺理,可那词、那理,都是阎王自己说的。

他一介判官,要是在司命仙君面前驳斥阎王的话,传回冥界,叫阎王听到了,他还要不要混了?

思来想去,他只能接着作揖:“兰律师,小人服了。齐母之死,乃是因齐子不孝,狐狸何辜,狐狸何辜!”

司命点头:“好。既然判官认了,那么,妖狐白氏罪之二,免。”

听到这里,白素素大松一口气,身子一软,几乎当场瘫倒在地。

免!免!听到了吗,仙君说免!

她两眼含泪,几乎夺眶而出。

纠缠了她世,耗尽了她数百年的时光的大罪,得免了!

她从此,再也不用被轮回劫难操纵着,一次又一次地爱上一个根本不爱的人,一次又一次地为了这个不爱的人撕心裂肺!

她的时光,她的生命,她的心,她的爱,她的命运——终于又回到自己的手中了!

她终于自由了!

她感到眼泪要从腮边流下了,连忙抬手擦拭。

不,她不要哭。大喜的日子,她不哭!从今往后,她都要笑着。即使是下血池地狱,也要笑着去。

因为她是自由的。

她满含感激地看向兰青青,无声地说:谢谢你,兰律师……

谢谢你,让我脱罪。

谢谢你,让我得免。

兰青青不知道白素素此时百转千回的心情,因为她正在面临最后的考验。

那就是,白素素之罪,为了救下两个孩子,诓骗她一介凡人搅合进她和齐国栋的三世孽缘里,险些丧命这件事。

“这可不是什么狐狸吃鸡的天性,也不是与白素素全无因果关系。”

司命说:“白素素,可是明知可能会伤害到你这个凡人,依旧请你去救了她的孩子。她为此下血池地狱,可并不冤枉。”

兰青青微微一笑:“仙君,你有没有听说过,杨清恪公斩黑鱼的传说?”

司命点头:“当然听说过。”

杨清恪,数百年前某位达官显贵。

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某天,一位龙虎山天师派人来到他家,说久慕他神童的才名,想请他相见。

杨家家贫,杨清恪听说有这么个赚出场费的机会,立刻就同意了。

到天师家里白吃白喝好几天后,天师给他穿上一身新衣服,背上一柄剑,带他来到鄱阳湖,接着一把把他扔进了湖里。

原来,鄱阳湖有黑鱼精作祟,而杨清恪生有根气——说白了,命格奇贵——于是天师想要借他的气运斩杀黑鱼精。

果然,过了不久,杨清恪一手提着黑鱼头,立在浪潮之上,连衣服都没湿。

“龙虎山是人间门名山,龙虎山天师想必也是正统修道之人,总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吧?”

那杨清恪后来还当了大官,也不像是命格有伤的样子。

兰青青说:“天师那黑鱼精没办法,于是借杨清恪的命格斩杀黑鱼精。白素素拿那妖道没办法,于是借我的命格救下她的孩子。两者又有什么不同?”

凤君也说了,她命格奇贵,不会被恶人所伤。

“人各有命,她那两个孩子本来就是要死的。”

判官说。

兰青青笑了:“人各有命,难道芸芸众生不是各有命格?白素素的孩子是该死的,难道被黑鱼精作祟害死的人命,不是该死的吗?若他们不该死,天命怎么会让他们死呢?”

“天师见黑鱼精杀人,于是斩杀黑鱼精,救下应该被黑鱼精杀死的人,这是逆天改命。白素素不忍自己孩子死去,于是请我救下孩子,也是逆天改命。两者有何不同?”

“可是、可是……”

判官急了:“白素素只是一介狐妖,怎么能和天师相提并论?”

“人妖有别,有的事情,人做得,妖就做不得!”

兰青青深吸一口气。

好,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你说人妖有别。”她的目光越过判官,直直地落在司命的身上。

“我却要说,在法律的面前,人与妖,都是平等的。”

“平等地受约束,平等地受利益,犯了错,也要平等地受惩罚。”

“白素素,并不因其生而为妖,就要背负与生俱来的罪孽。”

“来驳斥我吧,用你们的观点驳斥我。”

“我会一一反驳回去,让你们知道,你们的观点是多么的错误,而我的观点,又是多么的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