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颂脑中轰的一声响,身子一晃,几乎难以站稳,一把抓住医正,摇头道:“不!不!皇上正值盛年,怎么就会油尽灯枯?你…你不要胡说,快…快给皇上用药啊!”
医正一脸为难,向她深施一礼,歉然道:“皇后,臣等无能,回天乏术!”
阿史那颂呆立片刻,突然转身向宇文邕扑去,一把将他身子抱住连摇,哭叫道:“皇上,你醒来!醒来啊!你不是要北伐吗?你不是要宏图大业吗?你起来啊!只要你起来,臣妾再不拦你!你快起来…”
杨丽华立在身侧,闻之不禁心酸,轻声劝道:“母后,保重身子要紧!”
可是阿史那颂哪里听得进去,抱住宇文邕不断地哀求,哀求这个她爱了一生的男子,哀求这个她一生都没有得到的男子,只求他能醒来,不要丢下她一个人。
似乎听到阿史那颂的呼唤,宇文邕身子一动,嘴唇微微颤抖,喃喃地吐出几个
字来。
屋子里顿时一静,所有的人都紧紧地注视着她,侧耳凝听他的声音。
阿史那颂也顿停哭声,颤声问道:“阿邕,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伽罗…伽罗…”他喃喃地唤出魂牵梦萦的名字,声音喑哑低沉。
阿史那颂一呆,突然尖声叫道:“伽罗!伽罗!你就记得伽罗!在你的心里,本宫是什么?我是什么?”
宇文邕被她的叫声所扰,微皱了皱眉,又轻声唤道:“伽罗…伽罗…”
满殿的人听得真真切切,互视几眼,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阿史那颂嘶吼片刻,终于浑身气力耗尽,身子慢慢软倒,呆坐片刻,向安德无力道:“去!传…独孤…伽罗!”最后一个字出口,脸上已尽是悲伤绝望,目光慢慢移到宇文邕脸上,哑声道,“我替你将她请来,你醒过来好不好?好不好?”
听着她悲凉的乞求,众人不禁心中惨然。
独孤伽罗闻召,震惊之余又难以置信,匆匆随安德进宫。
踏进殿门,但见宇文邕静静地躺在榻上,内侍、宫女跪了满地,而阿史那颂眼神空洞,落在不知名的地方,抱膝坐在榻旁的角落,缩成小小的一团,独孤伽罗暗暗心惊,上前一步向皇帝施礼:“臣妇独孤伽罗见过皇上!见过皇后!”
听到她的名字,阿史那颂身子一动,目光转回,虽然似落在她的身上,却空空洞洞,又似什么都没有瞧见,低声道:“皇上在等你,你…和他说说话吧!”
独孤伽罗心中一揪,慢慢起身走到榻旁,见宇文邕脸色灰败、了无生气地躺在那里,不禁心中一酸,慢慢在他榻旁跪倒,轻声唤道:“皇上!”
宇文邕静静地躺着,毫无反应。
独孤伽罗的心已抑制不住地颤抖,她伸手试探地握住他的胳膊,哑声唤道:“皇上,我是伽罗,伽罗来瞧你了,你醒醒啊!”此一时,她才惊觉,那衣衫下的手臂早已瘦弱不堪,哪里还有年少时的孔武有力,而如今,他还正当盛年啊!
似乎听到她的呼唤,宇文邕终于眼皮一动,双眸慢慢睁开。
独孤伽罗大喜,连忙跪起身,连声道:“皇上,你醒了,你怎么样?”
满殿的人见状都是精神一振,却更加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惊扰到好不容易醒来的皇帝。阿史那颂见他竟然被独孤伽罗唤醒,一时间心中且悲且痛,又带着一抹深深的无奈。
宇文邕睁眼,过了良久,眼珠终于艰难转动,目光最终落在独孤伽罗身上,嘴角微挑,露出一抹笑意,柔声唤道:“伽罗,你…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他的声音虽然已变得沙哑,可是那温柔的语气仍如少年时。
独孤伽罗心中一酸,顿时泪落如雨,连连点头,哽声道:“是,皇上,是我,我是伽罗,伽罗来看你了!”
宇文邕轻吁一口气,眼底露出一抹悲凉,低声道:“你来了,可是…可是朕要走了。伽罗,朕这一生,遭际坎坷,大起大落,本想成就一番大业,可如今天不假
年。能有今日,朕也已不枉此生。而朕这一生最悔,就是年少时不懂真情可贵,将你一片真情辜负,致使一生情感寥寥,抱憾终生。”
少年往事,在他低沉的述说里,再次鲜活地闪现。般若寺山路上他们初识,之后从幼至长,一同习文练武,一同纵马驰骋,一同携手同游。他曾是她情窦初开时,那个最美好的少年,而她是他一生岁月中,那段最惊艳的时光。
往事历历,在独孤伽罗脑中闪过,她心中更觉酸痛难忍,摇头泣道:“皇上,不要说了!”曾经的美好早已不复存在,连她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宇文邕微叹一声:“今日不说,朕怕是再没机会说了!伽罗,朕一生最悔,是不能与你相守一生;最恨,是你家中逢变,朕却无力相助。如今,朕空有这掌天之权,愿意为你一掷生死,可你要的,却再不是朕。朕这一生,任如何挣扎,不能有你相伴,终究没有任何意义。朕空有天下,而这天下,又如何与你相比?”
巨变之后拼着性命争夺而来的天下,此时在他寥寥的几语中竟然变成空无,唯有一腔深情是他此生的执念。
独孤伽罗不禁泪如雨下,摇头劝道:“皇上,你正当盛年,如今不过小恙,当好生保养才是!”
宇文邕早已陷入自己的回忆里,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喃喃道:“伽罗,这些年,朕处处与你作对,只是想让你多在意一些,纵然是恨,也强过忘记。可如今,朕
又怕,怕你记恨,怕你恨着此时的朕,也因此忘记过去的阿邕。伽罗,对不起…对不起…是好是坏,阿邕,再不能守着你了…”
最后一句话出口,独孤伽罗心中最后一道堤防终于崩决,眼泪顿时成河,失声痛哭:“阿邕,不!阿邕,你不要走!伽罗不恨!伽罗从不曾恨过你,你不要走…”
然而,任她如何呼唤,宇文邕再也不能应一声,那茫然微张的眸子,似乎望尽这一生之路,欢喜悲伤,已经尽尝,而那微启的双唇,似乎还有无尽的话想要述说,却全部消失在最后的一声叹息之中。
阿邕!这是他听到她最后的一声呼唤,在他一生最后的时刻,落下一个句点,也算是一份圆满。
太医见他再也不说不动,躬身上前,细细诊过,立刻跪倒,悲声道:“皇上驾崩了——”
“皇上!”殿中众人齐齐磕下头去。
宇文赟扑上前抱住宇文邕身子连晃,失声痛呼:“父皇!父皇!”从幼至长,宇文邕对他督导甚严,他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如今,在他想要博得父皇的喜欢,博得父皇的信任时,父皇却就这样撒手而去。
阿史那颂听着宇文邕的倾诉,字字句句全是伽罗,竟然没有提及自己一语,心中早已空空洞洞,不知身在何处。到此时,她也只茫然地跪坐着,似不知发生何事
。
独孤伽罗泪落如雨,微颤的手慢慢蒙上宇文邕的双眼,轻声道:“阿邕,你好生去吧,终此一生,伽罗都会记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