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的前提是他没地方逃了。
他能猜到,猎鬼人会在那段时间里包围搜寻附近他可能会去的地方,他不能再冒然行动,必须快点藏起来,快点藏起来。
所以当逃离那间寺庙的路上遇上一个年轻的僧人时,他立马选择杀了他假装成他躲进那间寺庙里。
获取一个人的信息对他来说并不难,只需把血液注入进他的身体里就行,不过他的身体接受不了他的血液,所以他将他吃了顺便补充了一下力量。
可惜的是杀他的过程中不小心让血溅上了衣服,做不到完美。
不过那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只需回去换下那身衣服就够了。
他要在那间寺庙里躲一段时间,顺便杀了她。
因为他讨厌人类,讨厌猎鬼人,讨厌她的强大,更讨厌她傲慢的目光。
那种压根不在意他是鬼的强大的傲慢,以及自认为对生命的温柔的傲慢。
令他作呕。
他讨厌那种感觉。
明明只是个因病将逝的人了。
干嘛还戴着那张对死亡毫不在意的面具。
但是他选择了更小心谨慎的做法。
——尽量不与她接触,通过药里的鬼血让她去死。
但是那个女人,死不了。
足足喝了几天的药都死不了。
为什么死不了?
明明已经是重病缠身了,为什么还不赶紧去死?!
他几乎压抑不住本性想要将她大卸八块。
但是,即便是病入膏肓,她依旧能将他按伏在地。
于是,他退而就其次地想,既然死不了,那干脆将她变成鬼为他所用也好。
他因那个男人受到重创,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珠世又叛变,他正好想要创造十二个强大的鬼与那个男人、与猎鬼人对抗。
而且将猎鬼人变成鬼也并不是第一次。
黑死牟,作为人类时又叫继国岩胜的男人,就是个成功的例子。
黑死牟和她认识,所以他想杀了她的想法只能暂时终止。
但是黑死牟默认了他想将她变成鬼的做法,因为黑死牟自己也认为,以她的身体状况只有变鬼才能活下去。
这是曾经将死的继国岩胜选择的道路。
但是鬼舞辻无惨觉得有些好笑。
因为那个女人曾经拒绝了他母亲活下去的机会,到她自己快死时,却是由那个女人的孩子为她选择了活下去的道路。
何等好笑。
可惜的是,那个女人有着特殊的体质。
血液对她的影响几乎没有。
但也许是因为自身正虚弱的关系,到底还是起了些作用的。
虽然没能完全变鬼,但是她什么也不记得了,这是强制变鬼的第一步,一个不错的开始。
没有记忆的人也容易掌控。
他随便把一个身份安在她身上,她就自发扮演起那个角色了。
虽然她其实并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说辞,但是也没有明显的抗拒和探究。
因为没有记忆的人,脆弱而迷茫,能相信和依靠的只有所见的第一个人。
更何况,她已经虚弱得要死了。
人之将死,除了对生的渴望和死的恐惧外,总是什么都不太重要的。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后来,血液大抵是慢慢起了作用,她也开始怕阳光了,但是在那么虚弱的时候还能抱动一颗樱树。
变鬼的过程于她而言太缓慢了,但好在是有效的。
可是,即便如此,她依旧爱在白天里乱跑,甚至有一天,她在飘着雨的院子里捧着满怀的樱枝朝他微笑。
那个样子,十分碍眼。
像要将整个春天都捧给他看一样。
又像是要将他从黑暗中拉到日光下。
就像是要诱惑他去死。
于是,他忍不住说:「我会医好你的。」
他会让她快点变成鬼的……
那么说着,他心下却想,到时,看她还敢不敢在白天那么笑。
虽说如此,可是她再也没变鬼的迹象了,相反,她越来越虚弱了。
她那副乍看之下年轻的身体,实际已经千疮百孔了。
细胞和器官都在枯竭,她的生命即将停止运作。
她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却依然在微笑。
然后,朝他递来了糖果。
感激地说着,谢谢你啊,辛苦了。有点像在安抚他说,就算没医好她也没关系,就算她死去了也不关他的事。
又像是在说,别伤心,就算她死了。
突兀地,他想起了自己来到这世上后第一个杀死的人。
——一个医师。
作为人类时,在任何人都放弃了他的时候,只有一个医师坚持不懈地为他就医。
并相信他总有一天能好起来。
但是,他给他吃的药方在一段时间致使他的病情出现了恶化的状况,所以他一怒之下,拿刀将那个医师杀死了。
虽然事后他才发现那种恶化的状况大概只是变鬼的前兆。
然后他获得了奇迹般的痊愈,并获得了长生与力量。
但是,他并未对自己杀死那个医师产生过后悔或愧疚,因为病情恶化时的那种怨恨与恐惧,深入骨髓。
唯一遗憾的是他没能从那个医师口中知道克服日光的药材「青色彼岸花」在哪里,就将他杀死了。
而她就像那时候的他一样。
但又和他不一样。
因为,面对自己日况愈下的病情,她既不惶恐,也不害怕。
面对他这个没能医好她的“医生”,也不迁怒和怨恨。
她的目光清澈而明亮,丝毫没有将死的阴霾。
她说,这是我身上最后几颗糖了,都给你。
那是她当时能够给予他的最好的东西。
她全给他了,在神佛与死亡面前。
有一瞬间,他又想要杀了她了。
暴戾的怒火不知缘由地蹿上心头,他想死死掐住她的喉咙,看她的眼睛在窒息间染上对他和死亡的恐惧。
她会想要收回自己的糖,后悔地发现自己感谢的对象正在杀死她。
那种游离于生死边缘的飘浮感,会让她狰狞地抓住自己身边唯一能够抓住的稻草,然后,杀死他。
就像曾经的他杀死医师一样。
但是他没有,所以她也没有。
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也没有对他的害怕。
——明明撞见他吃人了。
那是,何等的傲慢。
或许,还是有一点对他的害怕的。
不然有段时间,也不会一直想往外跑。
但是不行,去外面她可能会去对别人求救,会暴露他的行踪,会让猎鬼人找到他。
他还没恢复力量,不能离开那个躲藏的好地方。
可是,呆在原地的时间越长,就意味着被追踪到的可能性也日渐升高。
所以他不免开始焦虑。
于是有时候,他还是会冒险去远些的偏辟村子里吃人,力求赶紧恢复。
每当那个时候,他表面上还是会说是为了去给她带药。
于是,她就会懒懒地站在门边的樱花树下,弯着眸子轻轻地笑着,说:「那我等你回来啊。」
暮春里零落的花,就像她自身即将凋谢的生命。脱离了枝头的花,踩在脚下,碾进泥里,连傍晚的霞光都照不到。
所以,他想,她并非等他,而是等他救命的药吧。
但是,她的目光,自始自终都没能被阴霾覆盖。
即便她也觉得自己要死了。
因为她邀请他一起去看海,说是临死前的愿望。
可是她的笑容,轻快得让他感觉不到那种曾经压在他心头的沉甸甸的死气。
时间总是悄然而过,留不下一丝痕迹。
寺庙里的风景永远只有那一排樱花树。
寂寥的春日,樱花易逝,很快,也就成了几棵光秃秃的枯枝褐干。
初夏未到,可是枝桠间冒出绿腾的叶。
相对的,她的身体已经行将就木了。
那是他的血都改变不了的情况了。
她连变鬼都不行,已经没有一点利用价值了。
与此同时,他吃人的事情终于还是慢慢被注意到了,有些敏锐的人类顺着蛛丝马迹追到寺庙来,并终日在外边徘徊,关注着一切动向,并计划着什么时候要来讨伐。
正巧,他也得知猎鬼人差不多追来了。
他想正好,将她抛弃了,让那群村民以为吃人的是她,一把火烧了,谁也不知道真相,然后他就能更安全地逃往另一个地方。
所以他开始有意向一些人类透露消息,散布谣言,将她伪装打包成「鬼舞辻无惨」,引导他们以为吃人的恶鬼是寺庙里的名为「零」的神职者。
决定离开的那一天午后,他看见她难得出现在了白昼里。
她一个人坐在阳光明媚的走廊上,沐浴在晃白晃白的日光中,苍白得几乎要与那些光融在一起了。
那一瞬间,他知道,她要死了。
即将死于骄阳之下。
飘逝的落樱中,她的目光虚浮恍惚,找不到落点。
然后,她无意间偏过头看见了他,便在风铃脆响的屋檐下对他无声地微笑起来。
那灼热的阳光在侵蚀着她,好像要将她化作光一起带走。
他冷眼看着她,像以往看着那些将死的人类一样。
他猜测她心中的感受,一边期待她因疾病或阳光露出痛苦的表情来。
但是,她脸上却是近乎欢欣的笑,仿佛死在阳光中是最好的死法。
她自始自终,没能染上一丝属于死亡的阴郁与晦暗。
他觉得她真是不可理喻。
甚至想冲过去将她就地杀死。
为什么不怕死亡?
死亡能让一切化为乌有,什么都不存在。
作为人类时,他一开始就有着别人求之不得的贵族出身,也有着令人折服的才能与容貌,他会有光明无限的未来与前途,但是,一切美好的事物,在少年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绝症面前,皆只能化作泡影。
以前日夜饱读钻研的文书诗赋一夜间失了价值,只能烂在逐渐瘪弱下去的肚子里。
曾经多少女眷倾慕的注视变成了避之不及,唯恐沾上晦气。
那些递来的花枝绘扇变成了几句虚假敷衍的问候,随后就石沉大海,不见回音。
多少同龄人曾经赞叹倾羡的目光,变成了怜悯但实则幸灾乐祸的唏嘘。
那个时代里,绝症与死亡被认为是妖鬼作崇,请了所谓神职者来驱邪散恶依旧不见好转,因此,有些人甚至认定这就是神对他的惩罚。不管点多少昂贵浓郁的熏香也驱不开药材的苦涩,无论春天还是秋日,他再无法去踏足歌会。
在贵族家里,他一下子就失去了荣贵的地位,和作为人的价值。
爱嚼舌根的仆从开始在私下里有意无意地谈起他的病情。
他的世界被一卷竹帘遮掩,风带不来远方生机丰硕的喜意。
人们依旧隔着朦胧的竹帘对他俯身躬首,可有时抬起来望向他的目光却闪着冬季的彻冷,连带着语气都不具恭敬。
他们的那些心思,自认为掩饰得极好。
但是在他的疾病与死亡面前,他们觉得这是能被允许原谅的失礼。
因为不久后就没人会记得他了。
死亡能让他的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
因此,他从没见过对死亡毫不恐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