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我吧。

程憬在餐桌旁坐下,随手拿起擀面杖,慢慢地擀出一张漂亮的饺子皮儿。

孟小雅坐在他对面絮絮叨叨,手上快速地捏出一个又一个饺子,程憬闷着头擀皮儿,偶尔应答一声。

比起程显之来说,他更难以权衡的是对待孟小雅的态度。

上辈子的他像个超级英雄一样妄图守护母亲的爱情和家庭,妄图将母亲从程显之身边解脱出来,而孟小雅的反应却给了他狠狠一个耳光。

他的母亲像一个斯德哥尔摩症患者,在真相面前固执地闭上了双眼。

然而,就是那样柔弱的母亲,在程显之的墓碑前,用自己的生命逼着他发下了这辈子最令他痛苦的誓言。

想到这里,程憬的胸口一窒。

大雨中程显之冰冷的墓碑,孟小雅额角的血混着雨水一同流下,空旷黑暗的公寓中反复亮起的手机屏幕上面闪烁的“陆榆”二字——

一个接一个出现在他身边的女孩子,电话那端传来的忙音,电视屏幕上一摊玻璃碎片之下一双苍白的手。

许多画面不可抑制地在脑海中交织重叠,程憬的眼前一阵发黑,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孟小雅奇怪的声音响起来,“没有皮儿了,你快点。”

程憬猛然回神,手上僵硬地一下一下重新开始擀起饺子皮。

“没事。”他这样说,“想起来关于课题的一点事情。”

记忆里,过去的孟小雅嘶声裂肺地对他喊着:

——如果你不和那个男孩子分开,我就撞死在你爸的坟前。

他屈服了。

于是,在那之后,孟小雅便每每顶着苍白憔悴的微笑,对他说:

如果你不和女孩子在一起,我就去找你爸。他已经不在了,我教不好你,也没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他一次又一次地屈服了。

作为报复,他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他按部就班地读完本科、保研直博,顺理成章地留校任教。

他定期发给孟小雅许多自己和身边的女性朋友的照片,却再也不曾回去自己生长的城市。

在程显之去世半年的时候,程憬站在校园中他们曾经接吻的那棵玉兰树下,拨通了陆榆的电话。

他想:我已经在深渊中扎根了。

既然如此,那么你不能再陷进来。你远远地走吧。

宝儿,恨我吧。

直到十四年后的那一天,他站在他们相遇、相知、相爱的校园中,看着那张终审宣判一般的液晶屏幕。

头顶的日光是冷的,他想:他这一生。

折损了前程,失去了疼爱他的爷爷,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家庭——

最后,终于也失去了陆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