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华仓惶抬头，看到一对凄厉的眼睛，红得厉害，像在滴血，那是由临死前的绝望、痛苦和对父爱的渴求组成的，她执拗地盯着他，好像要看进他内心深处。

她在等他的回答，嘴唇在轻轻抖动。后面的官兵上来拉她，可她抓得那么紧，仿佛将他的胳膊当做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她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脉，是他在这个世界的证明，是他和这个人间的联系，而他一次又一次把她推开，这一回，还是将她送上死路。

“生在我家，是你的不幸，你就当做……”姜华嗓音颤抖，台词破碎，深吸一口气，后面几个字却没能说出来。

你就当做没有我这个父亲。爹对不起你。

对着那双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他没法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姜华闭上眼睛，完全不想去看森森。

“卡！”导演宣布暂停，坐在监视器那边叹气。

姜华状态不对，在场的人都能看出来，但堂堂影帝级别的演员被一个年轻小辈碾压得这么彻底，实在是太难看了。在信息时代，大家或多或少都会上网冲浪，必须吃过姜华姜森这口大瓜。虽然大家都能理解姜华因为愧对姜森而接不住戏的情况，但他们站得远，只看到姜森的情绪饱满，台词顺畅，十分感染人，而姜华浑身都在发抖，眼神狼狈不已，好像下一秒就要落荒而逃。

啧，姜森都能不受任何影响全情投入表演，姜华演了几十年的戏，积累的东西全都喂狗了？

导演让大家休息半小时，调整状态再继续。

小颖得了特许，举着手机在一边拍森森，听到森森声嘶力竭地呐喊和质问，她的眼睛不禁流了出来，手一抖，就拿不稳手机，画面完全糊掉了。她擦擦眼泪，心痛地说：“那个姜华在搞什么，姐姐眼睛都哭肿了。”

kevin和经纪人去找了森森。

“没事吧？”kevin有点担忧，刚才看森森的表演，他有点分不清真假，生怕森森陷在姜华的阴影里走不出来，到时候陆辰昱肯定又来找他算账。

森森还没有完全出戏，眼里含着泪，眼眶又红又肿，再加上故意被弄乱的妆发和服装，凄凄惨惨戚戚，任谁看了都会心疼，甚至忍不住去抱抱这个纤弱的姑娘。

她冲kevin摇摇头，一滴泪潸然而下。

kevin：“……”

他发誓，下次不来探班了。森森这一落泪，他的心像被人拿着刀子在割。

经纪人倒是冷静，往某个方向投去一瞥，突然淡笑：“森森，看来你做演员这条路，未来不可限量啊。”

“那还用说。”kevin拍胸口，“我都快被她演哭了。”

他早些年一直在国外居住，对中华文化了解不深，也不是很懂这类宫斗剧的魅力，但森森的表演完全冲破了文化隔阂，kevin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到对亲情和爱情的绝望，对自己命运的悲戚，还有一丝对生的渴求。

kevin看了这几场戏下来，心情有点丧。

“顾总过奖了。”森森哑着嗓子说，“我不是科班出身，很幸运在这两年遇到许多良师，得到他们指点，这部戏我尽力演好，希望不负所托。”

经纪人满意地点头：“能让别人心甘情愿教你，这本身就是一种本事。”

小颖端着水杯和小风扇过来，插了根吸管，递到森森面前。

经纪人见状，跟kevin说：“顾总，天太热了，我们还是别堵在这儿，容易闷。”

kevin点头，和经纪人去另一边说话。

森森坐在小马扎上，化妆师过来帮她整理妆发。小颖蹲在森森面前，看她泪痕未干，目光黯淡无神，一时也把握不好她是受了戏的影响，还是真的在演戏过程中掺杂了别的感情。

“姐姐，那个谁害你ng太多次了，你一定累坏了。”

“没事。”森森语气平静，也有些淡，有意无意地说，“今天可以拍完的。”

说着，她往导演那边看了一眼，姜华被导演和编剧围住，你一句我一句，似乎在给他讲戏。

影帝还要网剧导演讲戏？

森森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

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一过，这场戏重新开拍。森森补完妆重新上场，小颖收拾好东西，赶紧带着手机和充电宝找个位置准备拍森森。本来片场是不允许随意摄像的，陆辰昱让kevin给剧组塞了点辛苦费，小颖就成了全场唯一一个非专业摄影师。

开始了开始了，她点开录像按钮，把镜头对准森森。

森森的眼泪说来就来，这一次情绪似乎比先前更饱满，姜华起先还能维持一个冷酷严厉的父亲形象，没多久表情就发生了变化。随着森森抓住他的胳膊，一步步逼近，一声声质问，他一个踉跄，连站都没站稳。

“卡！”导演有点火了，“重来！”

“你为什么那么偏心？我也是你的女儿啊！”

“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心里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角落是留给我的？”

“爹！”

……

…………

午后太阳炙烤着地面，全场鸦雀无声，只有声嘶力竭的呐喊和痛苦绝望的哭泣在所有工作人员耳边回荡。一次次重来，大家像是有了默契似的，没有人出声埋怨，都是默默地整理道具，等候重来。

小颖的眼泪流了一次又一次，一方面是为了剧中人物心疼，另一方面是替森森心疼。

这么大的太阳，每一次拍摄，她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用最饱满动人的情绪来演绎，一次又一次，所有工作人员都发现她嗓子哑了，眼睛的红肿再怎么用粉底都遮不住。由于在高温环境下站了太久，她的脑袋开始发晕，走路的时候踉踉跄跄，活脱脱真成了那个从牢狱里跑出来的弃妃。

她的样子如此狼狈、凄惨，她的对手却未能压制住她的光芒。

小颖忍不住了，随便挑了一段视频发给陆辰昱，收了手机，捂着嘴巴流眼泪。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旁边还有人发出了啜泣的声音，扭头去看，是道具组的一个工作人员，还有……今天来探班的原作者。

原作者和两个编剧站在一块，抱着剧本看森森和姜华的这场表演。她们是创作这个故事的人，知道森森饰演的角色只是前期的炮灰，是让女主角决定回来复仇的重要原因，但现在她们的心都被森森牵着走了。

这个人物是无辜的，虽然她性格不招人喜欢，行事高调，但她也没做错什么，却被父亲当成了牺牲品，冒充妹妹进宫，刚得到皇帝的一点点宠爱，却因被人诬陷导致身份暴露，最终落得惨死的下场。

编剧们都很唏嘘，小颖看着她们，突然又开心起来，表情又哭又笑的，觉得自己有点像傻子。

终于，导演喊过的时候，小颖飞扑过去抱住森森，眼泪把她戏服都沾湿了。

“你怎么了？”森森挤出一个无力的笑容问，然而声音无比沙哑，跟感冒了似的。小颖吓了一跳，赶紧扶着森森回去休息。

森森拍今天的戏，几乎把这辈子的劲都用上了，跟拼命一样。拍完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小颖喊来化妆师，手忙脚乱地把头套拿下来，再帮她除掉厚厚的戏服。不管是头套和戏服，小颖伸手一捏，感觉里面的汗都快溢出水来了。

“姐姐怎么样？”她赶紧递上水杯。

“有点晕。”森森嘴唇发白，疲惫地笑了一下，“再拍最后一场在牢里跟皇帝见面的戏，我就杀青了。”

小颖见她不太对，迅速找到白天去买的藿香正气水，开了一瓶给她灌下，然后蹲在凳子前看她的反应：“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难喝的药水从喉咙里流进身体里，森森精神好了点。她摇摇头，说：“没事，先回酒店吧，导演说了，我今天可以好好休息。”

“好，那我们马上回去。”

kevin和经纪人也留到了最后，确认森森身体没事，一路将她送去坐车。车门打开，森森正要上去的时候，忽听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森森。”

音量不大，好像怕惊动什么似的，但所有人都听到了，齐齐回头，看到脱掉戏服的姜华，大家瞬间警惕起来。真的，遇到那种试图跟森森炒cp的小鲜肉都没这么紧张。

森森对他的声音很敏感，动作停了一下，回头。

先前跟他对了那么多场戏，这是她眼神最平淡的一次，柔柔的，没带什么特殊情绪，还透着明显的疲惫。

姜华不觉苦笑，上前一步，问：“森森，可以跟你谈谈吗？”

“没看到森姐姐累成这个样子了吗？”小颖从来不敢怼别的明星艺人，怕给森森招黑，但今天她忍不住了，大着胆子说，“都怪你，一直忘词拖延时间，让森姐姐在太阳底下晒了三个多小时。”

l.k的顾总和森森的经纪人由着小助理叭叭叭，也没有要拉着的意思。姜华沉默片刻，他今天不是忘词，而是没法控制情绪，经过今天和森森的相处，他有些心里话想跟森森说，这需要放下身段和脾气，还可能会遭遇比上一次更冷漠的对待，但姜华决定迈出这一步。

“时间地点你定。”他看着森森说。

希望她能给他一次，跟她说掏心窝子的话的机会，或者说，诚恳道歉的机会。

森森漠然半晌，说：“不用了。”

姜华最表情一边，试图挽回：“森森……”

“我们之间的话，在今天已经说尽了。”

说完，森森上了车，小颖立即跟上去，大力把门关上。

l.k的一行人驱车离开，姜华站在夕阳下，影子被拉得很长。他这辈子大概没能明白一件事，在森茉丽母女最辛苦的时候他不在，一旦她们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他以后想做任何补偿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因为，女人独立了不需要丈夫，女儿长大了不需要爸爸，他彻底不被需要了。

车内开了冷气，平稳地朝下榻的酒店驶去。森森半躺椅背上休息，小颖在一边发消息，跟陆辰昱报告行程进度。直到回了酒店，小颖跟她对完明天的安排出来，通知陆辰昱：“姐姐在休息了。”

陆辰昱估摸着森森卸妆和洗澡要用的时间，半个小时后，打了个视频电话过去。

那边一接通，屏幕上就出现了白花花的一团泡沫，接着，森森白皙稚嫩的肌肤出现在镜头里。她用手臂举着手机，从陆辰昱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她纤瘦的脖颈和锁骨。

陆辰昱也在酒店里，本来在工作，这下直接把笔记本推开，往床头一靠，不满地说：“你胸口那堆白了吧唧的东西是什么？碍我眼了，把它们弄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