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无冕之王(十九)

午时。

事务所外,眼见着凑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陆怡安松口气。隔着巨大的落地窗,她远远地看了一眼透明隔间里正襟危坐的几人,压下心里说不明的不安与复杂情绪,将自己刚刚准备好的茶水端了进去。

隔间里静悄悄的,没什么声响,作为众人目光焦点的年轻女孩低垂着头,不说话。

中年男人见状眉头只皱,他不耐烦的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催促些什么,被同样脸色称不上好看的女人拦住了,母亲一手揽过女儿的肩膀,低声宽慰道:“七七,没事了,你只管说,妈一定给你做主。”

女孩肩膀微微一颤,头垂得更低了,也不说话,只无声的摇了摇头。

陆怡安心中叹口气。

这事不好办。

哪怕她只是个刚刚来到这家事务所不到两天的新人,学历上不过本科毕业,可作为法学生的基本常识还是有的——比如数百年来,始终一道天堑般横亘在无数人心中的“未成年人保护法”。

校园暴力本就是一个比较难以界定的灰色问题,什么是校园暴力?什么又是学生间普通的打闹?而实际上,哪怕真的是校园暴力,联邦对此的惩罚措施也十分有限,大多时候,由于作案者本身是未成年,甚至连判刑的标准都达不到。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偷偷的看了一眼自己名义上的老板——

很难想象,就在几天之前,这个人还待在一所学校里,扮演着传统的温文尔雅教师形象,可这会儿他换上考究的西装,神情随意自然的坐在委托人面前时,又与她心中风轻云淡,举止从容的律师形象完全吻合起来。

总而言之,不像是打算敷衍两句,然后圆滑拒绝的样子。

可是这种摆明会输的案子……

她作为一个助理都明白的事情,靳野没理由不明白啊。

陆怡安心中费解不已,她最后看了几人一眼,放下托盘里的茶水,最终还是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隔间里的谈话还在继续。

眼见着女孩轻咬下唇,一言不发的模样,中年妇女只好将求救的目光转向对面沙发上的两人,沈清晏蹙了蹙眉,微微偏过头,不动声色的看了身侧的靳野,欲言又止。后者掀了掀唇角,却维持了一贯的开门见山:

“这个案子不好办。”

他话音刚落,男人的神情还算正常——事实上,在此之前,夫妻俩早就找遍了能够找到的律师所,然而毫无例外的,所有律师在听说了案件的性质后都第一时间断然拒绝,毕竟这种性质的案件原本就很难界定,说是必输的案件也不算夸张,越是功成名就的律师,越是不会拿自己好不容易积攒来的名声开玩笑。

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找到靳野这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头上来了。

似是听到了他的话,女孩沉默的往后一缩,低垂着的脸庞上无悲无喜,说是平静如水,倒不是说是趋于麻木。中年妇女却是脸色一白,心下也越发沉重起来。

气氛一时间僵持下来,002却不屑一顾的吐槽:【他如果真的能老老实实,别一天到晚想着搞事,我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沈清晏摁了摁额头,心里也是同样的无奈。

靳野讨厌麻烦吗?挺讨厌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刻意在最后一课上不告而别。可在某些方面,他也似乎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执着,固执得令人简直没法理解。

果不其然,只见男人从沙发上坐直了身体,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靳野抬了抬眸,目光落到垂眼不语的女孩身上,他的语气冷静到几近淡漠,毫无同情或安慰的意思:“上帝救自救者,如果你自己没有想法,谁也救不了你。”

女孩指尖轻颤。

她依旧深深的垂着头,什么话都不说,身体却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起初微小而几不可见,很快渐渐脱离掌控似的,从沈清晏这个角度看过去,女孩的整张脸庞仿佛沉浸在阴影里,眼泪却顺着那张白皙的脸蛋簌簌落下来。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也很难说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外貌出众,招人惦记,又或者只是单纯被人看不顺眼。

人际上的孤立、生活中看似寻常的恶作剧,都只是一个长期折磨的开始,即使试图向身边的老师、家长寻求帮助,得到的也不过是“小题大做、大惊小怪”诸如此类的回答,久而久之,连女孩自己,似乎也接受了这种说法。

然而竭力忍让所带来的,却是对方的变本加厉。

戳在柔软皮肤上的烟头,暧昧到极点的被迫肢体接触,老师偶尔投来的怜悯目光,和绝大多数时间的视若无睹,换来的是作恶者越发的肆无忌惮。

如果身上的过分显著的伤痕,被无意中瞧见的母亲发现不对,这种折磨或许会一直悄无声息的持续下去。

但哪怕是再软弱的人,也会有想要背水一战的时刻。

颤抖的十指交叠紧握在一起,仿佛是想要通过这种方法强行止住身体的颤抖一般,女孩伸手抹去眼角安静的泪水,眼神却渐渐坚定下来。

事务所内轻悄悄的,唯有女孩细微轻颤的声音,低低的在室内响起。

大概是第一次听到女儿亲口说出具体的细节,就连起初不当一回事的中年男人,脸色也渐渐变得难看起来,待男人反应过来,继而就是不可遏制的暴跳如雷:“这群畜生!他们怎么可以——”

中年女人眼角已有泪意,这会儿却是冷哼一声,质问道:“你不是说小题大做吗?你看看!这就是你说的小孩子的打闹!如果不是我今天非要拉你来这里,我……我甚至都不知道,七七在学校里居然遇到了这种事……”她说着,一把将女儿揽在怀里,低声抽泣起来。

她这么说着,原本暴跳如雷的男人也跟着沉默下来,神情无措的转向自己的女儿:“七七,我、我不知道……”

女孩沉默的扭过头,没有回应父母的目光。

说什么呢?是原以为即使老师不靠谱,至少还有父母可以依靠,却随着父母的态度而渐渐破灭的希望?还是早已在大人们不当回事,视若无睹的目光中,逐渐习惯、麻木的绝望?

至于为什么会突然决定在这个时候说出口,女孩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真的压抑了太久,又或者是对于眼前这名律师道不明的……信任?这么想着,女孩却是勾了勾唇角,自己先露出了一个些许讽刺的笑容。

事到如今,她难道还有什么选择吗?

一直到女孩麻木的讲述结束,靳野脸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只是沉思数秒,然后微一点头:“我知道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中途折返的小助理没忍住眼角直跳,简直有些恨铁不成钢。

靳野并不是爱说废话的性子,指望他说点温柔的安慰话语不亚于白日做梦。陆怡安本以为这时候至少沈清晏应该站出来安慰这一家人几句,不想平日里向来温软好语的青年这会儿却深蹙着眼眸,仿佛正在思索别的些什么。

搞什么呢?

见两人都貌似无动于衷,陆怡安只好硬着头皮,主动开口道:“叶先生,叶夫人不用担心,靳先生既然接下了你们的委托,就一定会全力以赴,帮助叶小姐讨回公道的。”

她嘴唇轻启,还想安慰几句,目光落到女孩眼眸中深深的木然与茫然时,却说不出话来。

对于眼前这位真正亲历折磨的女孩来说,看似充满同情、惋惜或温柔的安慰其实没有任何意义,面对这样的惨剧,无论她怎样宽慰打气,都不过隔靴挠痒罢了。

想到这里,她原本还打算长篇大论的安慰也卡在了那里,一时间哑口无言起来。

好不容易送走了情绪几近崩溃的叶氏夫妻,和宛若未觉的当事人小女孩,待靳野坐回他一向办公的位置时,002才头大无比的说出了自己的心声:【这下麻烦大了。】

沈清晏深吸一口气,将茶几上这会儿几近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冰凉的温度顺着喉间一直流淌到胃部,他微微有些烦躁的将垂落到额前的发丝捋向耳后,心头仿佛有千斤重的巨石沉沉压下来,逼得人一时喘不过气来,只余下一丝苦笑。

原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校园暴力案,可深知剧情的沈清晏却知道,这个案件,远比它表面看起来的还要复杂。

关于叶嘉许在星宁三中的遭遇,剧情中提到的笔墨并不多,毕竟和这个世界的主线相比,叶嘉许只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炮灰路人甲,可这场案件却不同——因为在原本的剧情中,这场校园暴力,就是星宁三中以宋明池为首的那帮不良少年引起的。

沈清晏对这件事情印象很深刻,正是因为这次案件在整个联邦造成的影响太过恶劣,以至于哪怕与宋明渊本人没什么关系,也成为了对方当年没能升职的重要原因!

如果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校园暴力案,或许其影响还不至于到这种地步,问题在于,在原本的剧情线中,由于叶家夫妻到处求助无门,没有律师愿意接下这笔案件,只好办理了转学手续,准备将女儿转去另一所普通中学,整个事件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可那些心怀鬼胎的不良少年,却没有就此收手。

等到最后事情彻底闹大到没法收拾的地步时,这名叫做七七的女孩,已经成为了星宁市江河里的一具死尸。

事情一经发现,就在联邦引起了大地震!

未成人代表着联邦下一代的希望,可这一次恶劣的犯罪事件,却完全由几个未成年人主导,不仅如此,女孩在被发现时,尸体上呈现出的痕迹也足以证明,这不仅是一场谋杀,更是一场虐杀。

最令人气愤的是,整个案件闹到最高法院,却因为犯罪者只是一群未成年,而仅根据几名参与者的具体情况,判罚了一定的有期徒刑,最少的一个,甚至只判了两年。而这些少年的父母,也仅仅判罚“监管不力”,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惩罚。

少女永远沉睡在了江海之中,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能找回来安葬,造成一切的恶魔却在刑满出狱后,或过上了普通人的日子,或始终不知悔改,甚至还屡屡炫耀似的谈起,言语间还颇有些引以为傲的意味。

此后大半年里,最高法院外常年被成群结队以示抗议的联邦民众围堵,从各行各业的成年人,到寻常高校的学生。发展到后来,最高法院的门窗都懒得再请人修理,因为只要到修好的第二天,就会继续被暴怒的民众破坏干净。

这场案件就像是一把火,彻底点燃了多年来掩埋在人们心头的愤怒,无数或相关或类似的案件被人们从时间的尘埃里挖了出来,不仅是星宁三中,全联邦所有学校过去发生的暴力事件全部都被挖了出来,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叶嘉许的死。

它不仅是一场案件,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毒咒,所有涉及到这场案件的人,都必将承担全联邦公民的怒火。

沾之必死。

整场案件实质上与宋明池其实并无关联,他虽然也参与这些校园暴力,但比起愚蠢的实施者,宋明池其实更像是高高在上,掌控全局的那个人。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是在叶嘉许以外的事情上,他的确没有真正参与丝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