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出来,顿时乾隆的脸色黑了一多半。
魏野丝毫不体谅这位十全老人的心理健康,又笑着补上一刀:“和珅和中堂虽然很得咱们这位乾隆老佛爷的宠,毕竟是幸进之辈,威望不足,就算这次让和中堂漏网逃出燕京去,也不足为虑。如今能够振臂一呼、群臣响应的人物,也不过两位,一位就是咱们这位战功赫赫的福公爷。他在军中威望不小,各路边军将帅,能听他号令的不少。可惜,福公爷已经落在咱们手上了。另一个,就是如今领命在外面修河堤的阿桂中堂,这位也是行伍出身,在乾隆朝这么个猫三狗四的官场上,居然还能讲一讲气节,要说号召天下督抚勤王,那就只能是这一位了。”
慕容鹉摇头道:“可惜,阿桂几十年再没有带过兵,就算他号召勤王,那些当了督抚的老滑头,还能真心为了他把家底拼掉?他手上如今就只有修河堤的民夫可用,可我们远在直隶,他就算想扒了花园口,来个水淹叛贼,也是有心无力。”
魏野冷冷地截住了他的话头:“阿桂要真的丧心病狂扒了花园口,那魏某说不得就要尽诛八旗人等与天下出仕清廷之辈,替黄泛区的冤魂讨一个公道了。”
说到此处,仙术士不由得扫了乾隆一眼,饶是这位十全老人从来是威福自用的雄主,心下也不由得一跳,只是勉强撑住自己这个架子不倒,强自辩解道:“你们莫要浪猜,阿桂岂是这种丧心病狂之辈?”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也没有了继续深谈的必要,魏野与慕容鹉彼此微微欠身,随即该上车的上车,该上马的上马。
然而这两人的对话,却是清清楚楚地传入了这些做了阶下囚的大清贵人耳中。
本以为只是丧心病狂的江湖草莽之辈,然而不论是和珅、福康安,还是那些身份贵重的王爷,听着两人议论,却是对于满朝文武、地方大员的行事风格如掌上观纹。就连这些大员的履历、性情都掌握到了极细微之处。
不要说是寻常江湖人,就是那些府道州县的地方官,眼界也少有能出了一省之外的。这样的大局观,不料不是在久在中枢的重臣口中传出,却是在两个叛贼头子的口中娓娓道来。
这样的格局气度,又哪里是区区流寇领所能具备?就算这两人不能如司马家一般篡夺成事,就这眼光而论,至少也是曹瞒、董卓一流人物,竟是天生此辈,专门用来搅乱大清江山!
不对,那改名慕容鹉的也罢了,好歹也是国族出身,身上还流着爱新觉罗家的血。那个魏道士,哪里配和董卓相提并论?不过是个大清朝的安禄山!
魏野从这些人物的眼中看到这潜台词,他也懒得争论什么,只是冷冷一哼:“董卓、安禄山……安胖子不论,老董还是死在我的剑上的呢!”
这点小情绪转眼间就被魏野压了下去,随即朝着紫云降真车下恭谨送行的劉鹤真夫妻一点头:“刘老掌门,贤伉俪与红花会的各位便请暂留燕京,防范宵小作乱。魏某与慕容帮主这便向保定去,会一会直隶总督。”
在他面前,不但劉鹤真夫妻恭谨如仪,就连刚从天牢放出来的红花会群雄,也是纷纷俯行礼,不敢稍有异议。
虽然红花会赔上了一个总舵主,但是换来满清亲贵几乎一网打尽,这个他们在梦里都想不到的事迹前面,还有什么话好讲?
比起这些趁火打劫之辈,另一些人,倒是让魏野多了些兴趣。网``、.`r`anen.
他们身上郁气深沉处,似乎比平常人犹有过之,但是口中所言,心中所思,却和常人不大一样。
与其说他们是在泄那股被压抑多年的沉郁之气,倒不如说这些人是在雀跃,是在狂欢!
“飘高祖师说得没错,释迦佛当退位,弥勒佛掌天盘,无生老娘庇佑皇胎儿女,燕南赵北该行大运!大家冲啊!”
“塞北龙来两甲子,还该汉人当天子,吕尼菩萨早有预言,今日打进金銮殿,我们大乘教当坐天下!”
“北坎南离三炷香,朱明天子重相逢,文王传卦是一家,这是我们八卦教的机缘,谁也别想抢走了去!”
这些口号,寻常人大约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魏野目光一沉,冷笑道:“飘高道人传下的红阳教、吕尼姑开创的西大乘教,还有闻香教旁支的八卦教,这些白莲教的余孽、义和拳的前身,被康雍乾三朝如除草般地清理了多少遍,结果还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仙术士歪坐在紫云降真车上观今谈古,然而此刻他身边却没有一人可以凑趣、充清客、扮捧哏。
不论是劉鹤真夫妻,还是他门下的弟子学生,此刻都已经领命四散而出,以京城前门为中心,弹压各处作乱的暴徒。就算他们人还在跟前,这些身在江湖却行踪诡秘的秘密教团,他们所知还不如魏野这里了解得更多一些。
只有给魏野拉车的李大熊,深知自己这位主公没旁的爱好,只是一谈起这些偏门学问来便像是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他勉强回过头来,尽力在熊脸上露出了一副极有求知欲的神情,极力想要扮演好这个忠实听众的角色。然而魏野看都不看他,只是挥了挥手道:“不要愣着了,沿着这座城转上一圈,明儿一大早就要赶去保定,这王朝崩毁之时的燕京风物,可是想看都看不到啦。”
仙术士吩咐出声,李大熊不敢不从,只得拉着紫云降真车,踏着地上一丛丛新洒的血迹,迈起步来。
平心而论,这些受了刺激匆匆跳出的人物,只是北地这些秘密教门最浅层的爪牙走狗而已。太平年月,他们是试探官府底线的问路石子,兵荒马乱,他们是实现教主野心的炮灰。
如果只是信奉了那些绝食成佛、断药治病的鬼话,也不过是自家作死。但一旦烧了香、起了乩,那脑子就差不多成了别人跑马的场子,捧着几本胡编乱造的教典,堵在衙门口声称“本教教主乃前明皇帝亲封的活神仙”的傻子,光康熙朝就砍了好些个。(好看的棉花糖至于那些打着“朱三太子”、“大明宗室”名义的尊者、大师兄们,又何尝在乎过什么反清的事业了?将穷骨头们身上的最后几滴油榨出来,才是大家的人生价值所在。
紫云降真车从一群头裹着八卦红头巾的人物身上碾过去,魏野顺手扯下那一面八卦旗来,感慨道:“八卦教从康熙朝开始,就一直‘牛八日月’地打着朱明旗号四处招摇撞骗,可这八卦教什么时候真心要造反过?八卦教的教案办了一件又一件,结果是八卦教的大师兄们家底越积攒越多,一个个都挂起了千顷牌。红阳教成天地叫唤‘紫微圣人下凡,弥勒老佛出世’,说什么‘大劫临头,改过向善’,可这些神棍侵占田产,干得比周扒皮还熟练些……这个已经带着老朽气味的国家就像一段腐烂的木头,这些教团就是寄生在木头上的菌丝。再怎样严厉的清剿运动,只不过是摘掉了外面长的蘑菇,里面的菌丝只要遇到下雨天,仍然要继续冒出来。”
说到这里,仙术士掌心炎气一吐,那一面八卦旗顿时熊熊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