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端坐静听陈家洛抚琴,只觉琴声泠泠,如薰风拂面。
这段琴曲描摹的是黄帝梦入华胥之国,所谓“淳风美俗,民无嗜欲。重土居安,刑免而无讼狱”之乐土。
本来依着古人之论,这华胥引弹到终章,便是“兆太平之永福,一统乾坤,皇风清穆穆”,最是雍容合礼不过。但是陈家洛指尖微触,七弦乍然全数崩断,一曲《华胥引》却是断在了黄帝梦醒,所谓“俄然兮一梦惊心触目”之处。
乾隆听着弦断之音,想起当年陈家洛进宫面君、抚琴弦断之日,兄弟两人最终还是生出嫌隙,乾隆也终于认清了自己的身份,总是旗人的帝王,不是汉家的君主。
想起此处,他不由得一怔,望着陈家洛道:“你虽然说断绝世缘,可总还是朕的兄弟,不能让你在荒山野岭里结茅苦修。你看中了哪处名山?朕要为你敕建宝刹,选派有道缁流陪伴你日夜焚修,你……”
陈家洛摇头道:“兄长,你终究心里还是信我不过,要将我圈禁起来是么?朝代兴替,原本就像是一株树,大清气数到了兄长这一代,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际,前代留下的余泽,让这树也是亭亭如盖,正该笼在头上。依着枯荣生灭之理,就算树心里渐渐朽烂开来,没有个百多年,也不见得会枯死。只是气数二字,不仅在‘气’上,也在树上,伐木人若至了,也就不用等树枯死了。”
乾隆听着“伐木人”三字,心中隐隐有警,却不知道警在何处,只是叹息道:“朕又何尝不知呢?如今大清尚是极旺之相,但盛世之后如何,那非朕可以过问。朕不过再将乾隆盛世主持六十年后,将它留给儿孙,将来去见圣祖爷、世宗爷,也就问心无愧了。”
陈家洛摇了摇头,不再答话,只是放下凤来琴,缓缓走入云雾之中。
乾隆却还是意犹未尽,追着陈家洛喊道:“二弟,你虽然是朕的骨肉至亲,但你需知道,朕乃是大清的皇帝!什么叫国?朕即是国!什么叫社稷?朕即是社稷!朕代天承命,抚有九州万方,亿兆人民生死存亡,皆系于朕之一念。因此,与朕过不去,就是与国家社稷过不去,与天下生民过不去!你迂执满汉之别,害得朕险些失德去位,你这就是害了国,害了社稷,朕自然不能容你!”
“不能,绝不能!”
说到最后,乾隆竟是大喊着直接从卧榻上跳了起来,唬得外面值夜的苏拉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连声道:“主子、主子,您莫不是被魇着了!”
此刻乾隆望着自己仍然置身的九洲清晏殿,夜风清凉,带着夏末秋初的最后一缕荷香而入,回想梦境,只觉得宛然在目,那半阙令人惊心的《华胥引》似乎还在耳畔回响。
就在此刻,外面管事太监急匆匆地跑进来,捧着两个金漆密折匣子就跪倒在地:“万岁爷,福公爷、和中堂有密折奏上!”
乾隆此刻也没了睡意,随即命随侍太监取过密折匣子钥匙打开,他粗粗看了一遍,却是微微怔住。
妖梦入怀,与那人冥会,竟是恍若实事。转眼之间,一对恩仇难言的骨肉血亲,已经是阴阳路隔,一时之间,却是微微出神,良久不语。
随着魏野离席,福康安也没心思再主持什么天下掌门人大会,草草与各派掌门说了些场面话,就叫他们暂等道海宗源之主返回,再定玉龙杯的归属。9燃≧?文∈小≧说≦
打了各派掌门,福康安也不肯休息,只是叫人点起灯来,又叫了几个心腹得用的部将陪着说些闲话。
那些侍卫兵马却是一个也没有撤,依旧布置在各处。
福康安望着堂上灯火,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年少时候,傅恒督促自己读书说起的一番话:“一二百万人管着几亿汉人,好比小孩子端着一大锅热汤,一不留神也是不成的!”
当初他不过是个初开蒙的孩童,这番话听得似懂非懂,等到他自己尝到了被绑票的滋味,见识到江湖上还有这样一大群势力,却是反而有了些心得体会。虽然那些小门小派不过是个乡绅地位,可是那些大派名门却是形如割据,仅仅当年剿灭南少林,投入的军马、钱粮就一点不比当年张广泗第一次征讨大小金川来得逊色!
“红花会”三个字,如今差不多都快成了他与乾隆的一个心魔,此刻突然天降一个绝世高手,一門心思地要与红花会做对,福康安是又惊又喜又狐疑。此刻他心乱如麻,只能强撑着等待消息。
等到下半夜的时候,府里厨子备下宵夜,酒却不敢上,只是泡了一壶上好的茉莉龙井,旗人所谓“龙睛鱼”的。
这种掺茉莉花的龙井茶里,一向是茉莉放多了,花香就压过了茶香,本来只受不知茶味的旗人推崇。福康安自幼生长相府,向来不好这个味道,但是此刻为了提神,也就捏着鼻子强忍着那股浓香,缓缓地小口小口啜饮着,心中不知是烦躁还是兴奋,甚至还夹着一点紧张。
他是用老了兵的人,往日里到了最后定胜负的时节,他也往往有这样的情绪。但是比起往日里,福康安却是觉得有一些没底。这不是他福大帅运筹帷幄的时候,胜负就只靠着魏野一个人,这种不受他掌握的感觉,实在是不怎么好!
至于厨下备好的小菜,福康安却是一口也没有动,他不举箸,那些作陪的部将也只得干坐着。这样煎熬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却见周铁鹪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报丧乌鸦一般地叫道:“大帅,大内侍卫总管德布德大人,捉拿红花会反贼时候,以身殉国了!”
这句话说出来,福康安一颗心就沉了下去。(好看的
德布身为大内侍卫总管,皇上御口亲封的满洲第一勇士,麾下率领的不是藏地精修大手印功夫的喇嘛,就是蒙古诸王入侍京师的蒙八旗亲卫,号称“大内十八高手”,也是极得乾隆宠信的近臣。不要看乾隆性情刻薄,但对身边近臣却也厚待到了极处,听到这个消息,还不知道乾隆要怎样大雷霆——
毕竟乾隆对汉人的防备之心如今越深重,禁宫侍卫也只肯信任满蒙亲贵子弟,至于像德布这样内外功夫都是一流、又剑术群的人物,更是难得出来一个。此刻听着德布死在红花会手里,就算是受宠如福康安,也不由得微微将身子晃了一晃。
可是周铁鹪下面一句话,却是让他精神一振:“红花会匪陈家洛,拒捕顽抗,已被当场击毙!”
……
………
福康安终究是个武人,除了自己亲领的差遣,并没有什么繁杂细务。然而身为协办大学士的和珅,可就没有这般轻省了,特别是八月间里,事情格外地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