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钱伤感情,谈感情伤钱。兄弟间、战友间,这都不是一个好话题。但他们为钱而来,而我最有钱,问题就来了。“庄娃子,你那么发财,是因为有文化呢?还是老婆好呢?”
酒壮英雄胆,他敢问我就敢说:“都不是。如果说有文化就可以发财,你得问问你们县城的老师,他们发财了吗?如果说因为老婆,我还没到吃软饭的程度。再说,长臂猿的老婆好吗?班长的老婆好不好,我就不评价了。”
“恰恰,许多文化人是发不了财的,他们只有抱怨。”我对这个结论充满自信:“我发现他们对世界的理解落后了。用几十年前甚至文革时期的眼光来看待今天的中国,用文艺复兴时期的理想来看待今天的西方。在我的身边,有些老同志喜欢用中国古代的历史来看今天的世界,用农业社会的价值体系来衡量今天的中国。再加上一些不面对现实的所谓理论家的鼓吹,好像今天的中国什么都不对,动辄得咎。在活生生的现实面前,他们蒙上了眼睛。”
赵班长站了起来,我知道,他对发财的渴求无与伦比,想听我解释真正的原因:“那是因为时代,今天的中国,是一个奔跑的时代。”
我望了望大家:“哪个班长说过,你们是被遗忘的人。错!长臂猿被遗忘了吗?我们陈班长被遗忘了吗?你们只是掉队的人,因为整个中国都在奔跑,而你们在原地踏步。你们对现实的认识有一个错觉,以为县城还是过去那个县城,农村还是过去那个农村,中国还是过去那个中国。你们没跑,所以看不到风景。”
“请你们到车站、码头去看看,请你们到工厂、商场去看看,请你们到早点摊上聊,请你们到公交车上聊,请你们用良心体会自己的生活,请你们用头脑思考身边的变化。你应该体会到:身边的人在奔跑,而你在无病呻吟;生活在快速变化,而你在不适应中抱怨。”
虽然喝了酒,但我也意识到对班长们的不礼貌,但这没什么,借酒发疯,谁会计较一个醉汉呢?
“我的出生地原有十几户人家,但当我去寻找儿时伙伴时,发现村里空无一人,几十年未变的房屋仅有三户安装了电表,密布的蛛网和停转的电表给我打击,搜遍全村,没发现一只狗、猪、牛,没发现一只家禽。这是一个除农忙和春节外,被人废弃的村庄。我童年的回忆哪里去了?田园牧歌式的劳作哪里去了?人哪里去了?他们上了南下的列车,他们到了工厂和城镇,他们义无反顾地奔跑,如今有了歇脚的地点。他们为挤上中国工业化的快车在飞奔!听有的战友讲,前几年,如果不在镇里买房找不到媳妇,现在,除了有房,还得有汽车。车是节奏的代表,车是飞奔的工具,车是工业化的产物和工具。世道变了,农村留不住农民。抛弃土地捆绑式安全,因为,他们要找到几千年没有找到的自由;抛弃宗族乡邻式亲情,因为,他们要找平几十年城乡巨大差距中失去的尊严。他们第一次有了与城里人平等争夺就业、医疗、教育的机会,他们也有了工业化时代的发展权。部分没落的城里人,没人看你的颓废,没人听你的抱怨,尽管我是“洗剪吹”,但“杀马特”仰望的是整个世界。城市的早晨最早醒来,看看那些边吃早点边赶路的人,他们在为奔跑充电;看看地铁、公交蜂拥而上的人们,他们不想输在。看看学生们负重奔跑,看看职员们满头大汗,看看堵车时司机的暴躁,看看中国式过马路的行人,每个人都在奔跑。还有更为繁忙的奔跑,就是看不见的信息和人心。信息化时代的到来,给中国的超越提供了机会。不要笑话低头一族,他们在信息高速路上飞奔;不要嘲笑焦虑的白领,他们在信息时代无法停顿。即使你说广场舞大妈们有点扰民,但她们也是用最时尚的方式在回忆青春,从《最炫民族风》到《小苹果》,都是快节奏的。因为心开了,人就快了。”大家的全神贯注,给了我压力。
我觉得也要学习班长,纲领性地结束了:“中国出现了亘古未有的新变局,工业化和信息化时代同时到来,如此古老大国同时完成两项任务,不跑行吗?”果然,最先鼓掌的,是班长。
“有一个笑话”班长也觉得我的讽刺过于犀利,他要转圜气氛:“说有一个穷人,天天到教堂祈祷上帝,希望自己能够中彩票的大奖,以改变贫穷的命运。足足好几年,祈祷太虔诚,感动了上帝。有一天,这个穷人晚上睡不着,想想自己如此贫困,只有上帝能够帮忙。他又悄悄来到教堂,希望继续祈求上帝。结果在教堂的窗口,他突然发现,上帝在里面,上帝也在祈祷:帮帮我吧,谁能帮帮我吧。这穷人奇怪了,就在窗外问:你是上帝,无所不能,你还需要帮助吗?上帝在里面说:有个穷人天天祈祷我,希望我让他中彩票,我也想帮他。但是谁能帮我呢?起码,他得先买张彩票才行啊。”这是个笑话,但大家都没笑。话是似的,道理是真的。
此时,大家没有错觉。
赵班长问到:“有人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与发财怎么就没多大关系呢?”
“肯定有关系,但这个知识一定要是真的知识,要经得起这个时代和实践的检验。如果只有书本知识和历史典故,反倒迂腐了。”我解释到:“许多文科生,经常犯的错误是,将知识标签化和简单化,经不起时代的检验。当然,还有一些家伙不是没知识,而是在传播知识时,有点心术不正。这种现象,在今天很多。赵班长,你也是个看书的看电视的人,千万不要学那些流行的专家一样,对这个伟大的时代,抱怨连天,这会误导你的判断。今天,学术界最大的流毒是:屁股决定脑袋。”
听到我这有点粗俗的话,大家像打了兴奋剂,来劲了,竖起耳朵听。
“中国今天跑得太快了。有的人跑不动留下了,有的人受了伤倒下了,有的人没来得及欣赏路边的风景,有的人只看到前人的背影……有抱怨和愤怒实属正常。但有些理论家以看客的心态来评价中国,大多都是负面的。西方理论家不了解中国情有可原,但那些一惯靠“乱用外国名词吓唬中国老乡”的所谓知识分子们,把西方的今天看成是中国的未来,以为自己站在跑道的终点,对我们的方向和步伐指指点点。他们错了,因为西方也正在经历信息化过程,跟中国一样是参赛者,都不知道终点在哪,凭什么指手画脚。西方部分人死抱西方中心论或“历史终结论”,在被中国超越时有羡慕嫉妒恨,你一些中国人跟着起哄架秧子,典型“假洋鬼子”遗毒。这是所谓的极右。还有所谓的国学大师、红歌推手,喜欢以中国几千年历史来解释今天,殊不知,中国几千年都没有工业化和信息化,你解释的环境和对象都变了,结论还有什么正确性?抛开一些英语应试教育受害者的仇恨心态,抛开一些权力崇拜者的民粹狂热。有些人要承认,你们是跟不上步伐的失败者,你们既片面理解了过去,也没有看到未来,只会抱怨。这部分老的就表现为说什么“五洲风雷”之类的大话壮胆,年轻的就只会在网上骂人乱喷,典型“文革”式民粹。这是所谓的极左。人类发展历史已经站在了一个新的,谁也无法预测十年后的未来,要明白终点的风景就得奔跑;要看到峰顶的气象就得攀登。来吧,年轻人,你们要当运动员,参与奔跑的洪流;来吧,理论家,你们要当裁判员,鼓励公平的竞争;来吧,掉队者,你们可以当啦啦队,分享胜利分担痛苦感受激情。”
我估计真是喝多了,我说过,我是个三流诗人,有点激情泛滥。我得到洗手间,去洗把脸。
洗脸池的水在哗哗地流,听到背后有窃窃私语。我洗了把脸,看见镜子里的那个人,双颊绯红、眼眶浮肿。
此时,胃有点空虚,也许是吟了诗的缘故,有点反酸,好想吃点东西。我冲出来,将宾馆柜子上的牛肉干、午餐肉、方便面等,全部拿了下来,问到:“班长们,宵个夜?”
如孤羊投之群狼,除了那个已经醉倒熟睡的李班长。
“要不,以酒解酒?”孙班长诡异一笑:“不要叫醒老李,让他明天后悔去。”
“谁在说我?”听到喝酒的意思,李班长突然醒来,我得出一个教训:不要用酒来调戏醉汉。
肴核既尽,杯盘屡空,不知东方之既白。我说过,我总有个错觉:在喝酒后,小池知道,我是个三流的诗人。
酒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我们是怎么回的宾馆,印象也模糊了。我只记得有谁说过:我们再过一次部队生活,住一回集体宿舍。
我隐约记得,有人说他们已经订了明天的票,要回老家;我隐约记得,我打电话跟妍子请了个假。反正,在这个房间,在床上、地毯上,我们六个,已经横七竖八,说着胡话。
二锅头猛,战友情浓。
有时一个话题引来几个人的附和,有时一个人的某句话让大家都进入沉默。有的拍拍打打中都说自己吃了亏,要还回来,追逐中就有人倒下;有的冒充清醒要给大家泡茶,结果水和茶叶洒在了别人身上;有的展示大喊长啸的志气结果搞得咳嗽不止,还有的在厕所解手盯着镜子发愣,连腰带都没系上。
班长的话也开始没逻辑了,他能从小时候玩泥巴的细节跳跃到部队某次拉肚子的故事,也有脏话出口还捎带着拍打别人脑袋。
我躺在地板上,用手比划出一把手枪的样子,电视上的动物世界正在播放,我设想自己正在打猎。
错觉,绝对是错觉,美好的错觉,酒精给所有错觉披上了合理的外衣。我不能这样下去,我也要发言,我也要抒情,尽管我是一个新兵。
“我要即兴赋诗一首,各位班长,承让!”我抱了抱拳,仿佛武术决斗前的礼貌:“我这首诗的名字叫:错觉。”
“好!写得好!”有人鼓掌喝彩。“我念都没念产,你喊什么好?”我责怪到:“不懂风情。”
“他不懂风琴,他懂得简单些,他懂口琴,喜欢吹。”有人在调侃。
不管那多了,众目睽睽下诗性大发,谁也拦不住我酸掉牙的表达:“锦鸡在阳光下梳理,色彩斑斓;猎人在草丛中瞄准,眼神迷离。嘘,不要惊动他们的误解,他们都在各自的感动中享受,美的专一。心,不是一个严密的整体,是无数觉受碎片的堆积。找一个明确的指向,捏成所谓的自己。嘘,不要打破彼此的错觉,突然的子弹,击穿的不仅仅是生命的意义。”
呱叽呱叽,掌声稀拉。尽管我知道他们听不懂,但很给面子,这就是战友,讲究。
孙班长盯着我,将头俯仰,以配合我吟诵的节奏,等待我的下一句,没想到这么快我就结束了。他用尽得其意的目光透露出知音般的鼓励,给出了最大限度的点评:“伙计,我听出来了,你这是押韵的啊!”然后,又以幽深的语调,似说似唱地说出一段伟大的句子:“诗,是诗,是好诗。”他居然一个人单独鼓起掌来。
班长不失时机地接了一句对仗:“茶,敬茶,敬香茶!”有人将一杯茶递到了我手上。
无缝链接。
我把他们当小池了,在酒喝得有点多的时候,难免暴露出一点本性,男人就是这样。没有知音的梗,说给不懂的人听,别人有礼貌地鼓掌,但没有一个能够走心。
“庄娃子的诗写得好不好?”有人拿出了部队拉歌时的常用句式,当然会得到习惯性的兴奋:“好!”
“再来一个要不要?”这个节奏已经完全进入拉歌氛围了。“要!”
后面的东西连我自己也跟着唱了起来,是《大生产运动》的旋律:“庄娃子呀嘛嗬嘿,来一个呀嘛嗬嘿,一二三,快快快,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你好着急。”
这一套,我见多了,谁再来谁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
房间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有人接了一下,明白了,有人投诉我们房间声音太大。搞得我们回忆一下部队,还要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短暂的沉默,有人在漫无目的地给电视换台,仿佛在故意虐待遥控器。有一个叫马云的,在讲什么互联网购物,下面人疯狂鼓掌。
“换!看见他,我就来气!”有人在喊。有人问了:“你为什么气他呢?”回答就来了:“太丑,这么多人喜欢,赶上我一半帅,也行啊。”还有人回答:“太有钱,羡慕嫉妒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