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商业的大潮冲击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古城迅速变成了商业的文化。而真正古老的,仅剩下偏远的农村,顽强地传承。
农业文化是慢节奏的,是敬畏天地的。因为农业耕作的季节性特征,农闲与农忙如此规律,所以农民生活和思想的节奏是固定的,所以产生了对时间的崇拜,周易算命时,用年月日时起卦,就成了主流。农业严重依赖土地的条件,土地的方位决定了是否向阳、决定了干湿程度、决定了肥力的大小、决定了干旱和洪涝,所以方位在算命中最为重要。五行中土居中央,因为没有土地,就不会有一切生命的产生,就不会有人。这也许是中国文化的根基吧:土地崇拜。
当然还有天,它决定着气候。但是,它离我们太远,我们通常敬而远之。我们不太信神,而神代表着天,但它太远。中华文明很早就把神灵崇拜转化为祖先崇拜了,为什么?也许是这个原因:祖先用时间和经历证明了脚下的土地,是可以养育后人的。在中国诗经中,有很多最严肃的篇章,叫“雅”,记录了王室祖先们不断迁移的过程,找到今天这块土地,是祖先奔走的结果,也奠定了王族生存发展壮大的基础,所以,我们的一切,来自于祖先的选择,祖先就是我们的神。
那些对我们生产生活方式发生过重大影响的祖先,我们几乎把他们当成神来崇拜,这在孔子对易经的传中,表现得极为明显。比如发明车子的黄帝,叫轩辕氏,发明农业和中草药的炎帝,叫神农氏。我们被称为炎黄子孙。伏羲画卦,被称为八卦的创始人,他是更早的祖先了,有人甚至传说他与传说中的女娲,是我们共同的父母。女娲估计是母系氏族的记忆,当到了父系氏族时,伏羲出现了,他通过对八卦的研究,发明了鱼网、狩猎时的陷井。根据人类学的结论:渔业和狩猎比农业更早,所以,在中国的传说中,伏羲比炎黄更早,这是一致的。
人类最早的历史,存留在传说中,吟唱在祭师的歌谣里。
听说苗族也有自己的史诗歌谣,记述了远古祖先迁徙和斗争的历史。苗族是中国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在华夏有文字记载以来,苗族就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了。在与汉族的反复斗争中,不断迁徙,但他们的历史留存在了歌谣中,至今,苗族史诗般的歌谣还在传唱,显示出顽强的文化生命。我想除了这个民族人口众多以外,还与它的传唱方式有关。它的史诗不是祭师垄断的,它的传唱普及到了平民。
今天的中国在奔跑,巨大的经济诱惑和迅速追赶工业浪潮的迫切愿望,促使每一个中国人都迫不及待地投身到抛弃农业文明的进程中。比如我的老家,仅仅二十几年,那么热闹的山村,那么传统的耕作,现在到了几乎消失无人的地步。
有文人在感叹乡愁的逝去,并在媒体上疾呼要保留农村的田园牧歌。放屁!像我们这样贫困的农民,哪有什么乡愁,我们只有城愁。
当年我在乡镇街上读书时,都不好意思报出自己村里的名字,因为太穷了,出生地简直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耻辱,贫穷让我们自卑,乡村让我们抬不起头。
那些最能干的最值得在农村骄傲的农民,比如我舅舅,他们义无反顾地抛弃了庄稼,来到镇上买房。如果他们还有乡愁的话,只剩下我外公外婆的坟地了,他们回忆的童年,少有幸福,更多苦难。
城里人念叨的乡愁,几乎都是吃饱了撑的。
当一块土地,不能给你起码的体面和安全感时,你的回忆只能是充满苦涩。
我舅舅还曾经给我讲过他们村里的故事。原来的齐厂长,算起来与我外公他们还是一个宗族的人,在县印刷厂当厂长,是村里走出去的最大的人物了。他退休前就谋划回村,将自己老家的房子修得像个庄园,他的梦想就是当个地主,接受农民的膜拜。
结果,等他退休回乡时,钱倒是挣了些,房子也很漂亮,应该具备了所有地主的气质,但是没有膜拜了,因为,那片土地上,已经没有了农民。没有农民膜拜的地主,还叫地主吗?他只在乡下呆了半年,就又回到了县城。老家有人到县城去探望他,问他为什么不在老家住,他说到:“一天把田坎转遍了,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你怕不怕,你慌不慌?”
没人气的地方就没有社会。
就算现在还在老家住的表叔和表婶,他们好歹还算夫妻和睦,互相为伴,要不然,在农村,也是呆不住的。
当商业化和工业化到来,甚至迈入信息化时代,农村还在,但已经空心化了。农业不挣钱,对于农民来说,没土地不可怕,没钱,根本不行。
从小,我就对城里人有天然的敬畏,因为他们天生比我们条件好。今天,随着打工潮的到来,农民进城打工经商,他们拥有了与城里人一样的条件和体面,也许他们的子女出生在城市,就没有我们当年的自卑和寒酸了。这是巨大的进步,农民重新赢得了尊严。
也许有一天,很多文明将消失,成为博物馆或旅游地的展品。但是,中华文明最重要的特征却将永远保留:汉字以及附着在汉字上的大量的经典。这些经典中都留下了最重要的基因:敬畏天地、尊重祖先。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在丽江的行程也即将结束,因为,春节即将到来,按中国传统文化,这是要回家团聚的。
这几天,我们在打坐时格外认真,尤其是妍子,对自己打坐时遇到的所有情况,都事无巨细地找文大姐追问。她甚至表现出了对佛教的崇拜:“大姐,如何拜师呢?”
学习佛教,这也是文明的传承。
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把佛教当作一种文明的话,它已经有两三千年的历史了。至今,社会形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它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迎来的空前的兴盛。如果横向比较的话,在所有古老的宗教中,就兴盛发展的状况而言,佛教,恐怕是最为古老的了。
是什么原因,让它抵抗了时光的流逝、世事的变迁呢?这突破了我的常识,我不知道原因。
“快看,她们过来了。”
一队纳西族妇女走过,她们犹如一道奇异的风景,与被游客包围和店铺喧杂的背景,显得极不协调。我们来到纳西人世代居住的地方,看到的大多数是汉族内地人。
我和妍子走在丽江古城的时候,被其严重商业化的气氛所震撼,在这个所谓的古城中,几乎没有几家是真正土著:纳西族人。所有沿街门面都是汉族人经营,所有热闹的娱乐场所,都是内地人当老板。甚至,在服务员中,都找不到纳西人。
强大的商业文化,占领着中国任何可以赚钱的地方,而保留着传统和土著文化的,只有可能残留在最偏僻的乡村。
我摇摇头,说到:“没有什么传统可以轻易留下,在商业面前,所有传统都只剩下挣扎。”
妍子倒比我开通:“哥,你诗人的毛病又来了。在美国,土著是印弟安人,他们在哪里了呢?现在只有博物馆和仅有的几个村落,他们像大熊猫一样被展览,他们的传统,根本没有机会生存。”
我当然明白自己是多愁善感,但我也更加怀念那些消失的文明。上世纪初,一个外国人来到丽江,发现了这个近似于封闭的保存完整的古老文明,并写出游记,传播到西方,再由西方传递到中国,在八十年代后,引起了中国人的注意。于是,两个吸引眼球的特点,就在中国人心中产生了。第一,这是一个外国人喜欢的地方。当时,甚至到今天,许多国人都有这个习惯,只要外国人喜欢的地方,就一定是好地方。何况这个地方就在中国,为什么不去一去呢?旅游火起来了。第二,这是一个封闭完整的少数民族的文明,究竟有多封闭呢?反正,要不是丽江出名,绝大部分中国人都不知道还有纳西这个民族。况且,大汉族的高傲,总是带着猎奇和高高在上的视角来看待少数民族文化的,新鲜且带有古老的印记、鄙视且满足文明的虚荣心,这是许多内地来的游客的心态。但他们来了,在这古城中,又看到了什么呢?看到了与他们一样的汉族人。
早期来的汉族生意人,是人生赢家。他们从商业的进入,迅速抵达了上升期,有人在高峰时及时抛售了,有人还在做老店子,总之,第一批来的都赚了钱。
我不是来寻求外遇的,丽江古城的夜店与我无关。我和妍子经常到远一些的,没有公路的农村。我是为了寻找文化的印记,妍子是为了寻找我那梦里在今天的留存。
在一个江边峭壁的村口,有一个新近搭建的木棚,上面有人在作画,侧边搭着一个梯子。纳西族的梯子基本都是独木梯,就是在一根木头上砍出蹬级,虽然比较重,但是牢固且使用寿命长。在征得楼上人同意后,我和妍子上去了。我们看见他正在一个长长的布幅上画画,已经画了十几米长了,如连环画一般,他正在给它们上色。我与他进行了交谈。
当地人说汉语,除了口音和俗语的区别外,大致上发声语调与四川话差不多。千年来,西南地区,都使用一套官话体系,以四川话为标准音,在汉语言学上,四川话也属于北方官话体系。所以,我与他交谈中,在双方放慢语速的情况下,是基本听得懂的。
“你在画什么呢?”
“我在画诸神图。”
“这是哪个教派的神呢?”
“就是我们纳西族祖先传说下来的神。”
“那你这一个个组成的画面,这么多神,都有故事吗?都是按什么顺序排列的呢?”
“每一个神都有名字,都有故事,从第一张起,到今天我画的这里,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如果按我们老祭师传说下来,我们的神,我才画了三分之一,要画完,起码还得一年左右。”
“为什么要画它呢?”
“我们祖先传下来的东西,今天许多人都要忘光了,我想把它画下来,保持我们民族的记忆。”
“也就是说,第一张是最早的神?”
“对”。
“你所说的老祭师在哪里?我可以去拜访吗?”
“我所说的这个老祭师已经去世了,他生前教给我这些故事,给了我一些经书,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把这些传播下去,但没人学。”
“你画好后,准备在哪里展出或者教给大家呢?”
“州文化馆要展出,展出后,我自己收藏,拿到村子里,教给有兴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