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啦!”我发出了昨晚一样的声音,妍子紧紧攥着我的手,问到:“怎么啦?哥?”
“这就是我昨晚梦见的地方,我没跟你说,昨天晚上再睡,我又做了第二个梦,梦见了这个祭坛。”我指头着祭坛的心头,那里树着一根柱子,对妍子说到:“我记得,在梦中,我就是那个老者,后来变成了祭师,死在这里的。那个木桩上,刻画着太阳月亮人物鸟兽有洪水的花纹,我确定,就是这个地方。”
在往上走的途中,我拉着妍子回头,向对面的山洞指着说:“你还记不记得,昨晚我跟你说的山洞,就是老人呼喊的那个,里面有许多孕妇的那个山洞,面对着森林的上坡,那就是那个洞,我们走的,就是人群进森林的坡。”
妍子回头看了看,再看了看这面坡,再看了看我:“哥,莫吓我。”
我们终于走到那根柱子前,是根石柱。但我身边有一个小的旅行团队,有一个导游,她在介绍这根柱子由来。这是东巴人最原始的祭坛,原来是根木柱子,后来,政府为旅游需要,重新修了一遍,用的是石头柱子,但上面的花纹和样式与原来的祭祀桩是一样的。
我和妍子走近一看,妍子发出一声惊呼:“天啦!”,上面真是画有太阳月亮,鸟兽树木,男女人物,更重要的是,图像周围刻画着流水的模样。梦中场景重现,我呆若木鸡。
我不能动了,我仿佛听到大地低沉的声音;我有一种想跪下去的冲动,要不是妍子挽着我的胳膊。
那边来了几个纳西族的妇女,她们母系氏族的习惯仍然存留,女人坚强而又体面,她们路过时,导游也向旅客介绍到:“你们如果仔细看,纳西族的妇女,他们头上包着的头饰,有非常明显的图案:月亮和太阳。跟这祭柱上的意思,是一样的。”
什么传承,能够流传这么久,在这个小小的民族,在这偏远的地方。
她们傍山而行,唱着什么歌谣,毫无顾忌,围裙在身后荡漾。我本想追上去问问,妍子拉着我的胳膊呢。
听导游讲,附近还有一个东巴寺庙,有藏传佛教在这个教区的活佛,最近正在庙里,问大家有没有兴趣,一块去看看。
我和妍子随着这一队游客去了。他们座上了大巴,我们也临时租了一个车子,尾随而前。十几分钟,就远远看到一座有本地风格的寺庙,经幡飘扬,铜铃叮当。
进了寺庙,看见一个大厅,里面有许多人坐在里面。我各和妍子尾随人群而进。在门外还在叽叽喳喳的人们,一进大厅,忽然安静下来,安静得突然,气氛很诡异。我听到一个声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戴着奇怪帽子身穿藏袍的人正在说话,身前佛像,身后一幅巨型唐卡,所有人都望着他,听他说法。我和妍子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安心听他讲解。
面对时空的巨大秘密,你要学会庄严;面对自己复杂的内心,你要学会清净。
他说了一些佛法的道理,尽管他是用熟练的汉语说的,但我没记清详细内容。只是对他所强调的“四念处”记忆比较深刻。所谓“四念处”大概是指佛教对人生对世界的四种认识。一是观身不净,我理解,大约是指我们的身体是不干净或者说是不清净的。二是观受是苦,大约是指我们的一切感觉都是苦原因和结果。三是观心无常,这个我体会比较深,是指我们的心思处在一个漂泊和动荡的状态中。四是观法无我。他所说的法,我体会大约是两种意思。一是指世界一切现象事物,二是指修行佛法。因为第一点无我,所以第二点要抛弃我的观念。虽然,在坐的大多数是游客,他讲的东西也许是最初级的东西,对我来说,也是崭新和高深的了。虽然我一时还不太能够理解他所说的话,但我能够感受到的,是他身上自然散发出来的庄严与清净。
他坐在那里,说话语调平缓,表情淡定自然。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说话的人目光不动的人,虚幻而慈祥。他的身体也不动,只是在那里自顾自地说,虽然他的位置不高,但有一种君临的气度,仿佛他的声音和气势笼罩着全场,大家鸦雀无声。
我瞄了一眼身旁的妍子,她可以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法师出神,非常恭敬和专注,没有看我一眼。她专注的眼神中,仿佛笼罩在一片光芒之中,此时的她神圣而伟大,平静而宽容,仿佛法师的法力已经浸染到她的内心,她由内而外展现出圣洁和美丽,这一幕让我有点不敢相信,甚至让我有点崇敬她,她这么快就融入光芒,几乎充满了神性。
“唵嘛呢叭弥吽!”他最后念到。
“唵嘛呢叭弥吽!”大众也随着他念到。
“唵嘛呢叭弥吽!”我也跟着念到,那一刻,我全身犹如一面鼓,所有细胞与气流,都随着这句咒语而震动,大地在震动,世界在震动,象梦中大洪水来临前的铺天盖地,最低沉的震动。震动过后,是类似于完全空白的平静,一丝安定和喜悦开始氲氤。
礼拜、叩头,妍子学得有模有样,她目光专注,目送喇嘛的离开。我发现,我就在她身边,从进这屋开始,她没看我一眼。这可是第一次。
我们出来,妍子在出门前没有牵我的手,出门后,她又手合十,对着门里又弯了弯腰,这是她发自内心的虔诚。然后,她抬起头,平静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几乎没有一点世俗感情的色彩,倒有一种母性的光辉和悲悯的宽容。她突然伟大高尚起来,我有点自惭形秽。
当妍子重新挽着我的手时,我几乎有点感动。在感情上,我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我相信并习惯了妍子对我的依恋,并自以为理所当然。我把自己对她的好、向她的求爱,当成自己的良心和某种恩赐,当成某种回报和感激。但今天,当她松开我的手,被另一件事情吸引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过去并没有充分意识到,妍子对我的重要性。因为,她拉着我的时候,我内心充满了欣喜和温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心跳。
感情也需要离开一点距离来观察的,某次细微的空白,某个走神的瞬间,再次碰上的目光和体温,你会体会到一次新的爱情。
我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我,我是不是在笑?她还在看我,我低下了头,我是不是脸红了?
真的,在这个瞬间,感受到了自己的内心:我爱上了她。
心跳,在爱你的人面前是掩藏不住的。妍子感受到了,她蹦蹦跳跳的,用挑衅来享受我对她的爱情。“哥,你刚才看到美女了?怎么脸都红了呢?”
“别开玩笑,这还有庙子里呢。”我极力回避。
“哼哼,不好意思吧?我都看出来了。”
她踮起脚,靠近我耳边,轻声说:“承认吧,看见谁了?”
“我的眼里只有你。”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冒出这一句歌词,连我自己都觉得害臊。
这句话真的不是有意的,也没过大脑,但是就这样说出来了。
突然觉得耳朵有点热,有点湿,妍子居然在大白天,悄悄亲了我耳朵一下。我觉得突然,她也觉得突然,我们都低着头,漫无目的地随着人群向前走。
抽吸鼻涕的声音,我听到了,低头看她,她将头扭一边,不让我看,我翻开她背后的背包,拿出一张餐巾纸,递给她,她擦了眼睛我鼻子,然后,还是不看我。
我拥着她,捏了捏她的肩膀,她突然跑开,向寺庙外面跑去,我赶紧在后面追,追到门外向右拐角,一个没人游客的空地,抓住了她,把她抱在怀里,她大哭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打我的手背,任泪水和鼻涕在我胸前蔓延;她只是激动地打我,我只是把她抱得越来越紧。我知道,这一刻,她真正接受到我的真爱,我无意的表达最真实,她理解了。
她抽泣的身体颤动,我闻到,她头发散发出迷人的高贵的芳香。
我在这芳香中迷失,感慨和激动占据着我的情绪。不知道过了好久,她突然平静下来,说了句:“哥,我们继续走吧,看看还有什么。”
在我发愣和感动的那一段,时间是停滞的,这是我的空白。她离开我时造成的空白,给我带来了此时的空白,这就是空吗?佛教所说的空?在这个空里,我们产生了爱的激动和平静,我和妍子从此完全不同。这是有吗?“空有不二”,是这样理解吗?
我们都知道,从此后我们将会不同。我与她,已经不需要展示爱意了,已经不需要试探对方的心情了,我们彼此真正的确认,就在今天,已经完成。
当我们再次手牵手走路的时候,其实跟没牵手有什么区别呢?当我们互相问答关心的时候,与对看一眼相对无言有什么区别呢?心在一起的人,不怕距离、不怕沉默。
如果距离和沉默都不是问题,心与心拿什么交流呢?我真的感受到了交流,那么交流的通道在哪里呢?秘密的通道无处不在,就是心本身吗?
她在前面蹦蹦跳跳,我在后面幸福得不得了!
打断这个情景的是一句问候:“你们也来了?”
一看,问话的人是民宿的男主人,我和妍子不约而同地感到吃惊。
“我们刚到,你怎么也来了?”妍子首先说话。此时的她,已经恢复了常态,女人,由兴奋转移到正常,要不要这么快!
“我听说活佛来了,也来听他讲法。想不到碰上你们,缘分吧。”男主人这两天跟我们说的话都比较简短,但今天估计有点兴奋,他继续说到:“缘分这东西,就是奇妙。原来我到香格里拉拜访他,他不在,想不到他今天到丽江了,我居然见到了他。你们第一次到这里来,就遇上了活佛,你们真是有福气。”
“我是觉得我们是有福气的人。”妍子充满了自信,与人对话也主动多了。是啊,她从此刻起,就真的自信了。她一直爱着的男人,今天真正地、确认无误地,向她表达了最简单最纯粹的爱,她有什么理由不自信呢?是啊,她没有理由不自信。她美丽活泼、激情纯真,她为了自己的感情付出一切,甘愿煎熬漫长的时光、甘愿付出心机和行动、甘愿自责和忍受痛苦,她今天确认自己的心得到了真正的回应,我爱她,她有百个理由值得我爱。她应当自信。
她是一个精灵,为自己的感情而生。我没有她纯粹,我没有她热情,我甚至不配做她的丈夫,我甚至还有施予者的高傲,我甚至还有自欺欺人的优越感,我愿意俯在她身下,礼拜她纯粹的感情。
“这就是原来一个活佛闭黑关的地方”男主人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问到:“什么叫闭黑关?”
“就是在一定时间内,也许个月、也许年,就在这里,不与外界任何人接触,只打坐看经,出来后经师父考核,如果没过关,还得继续进去闭关,直到合格为止。”我们来到一个土窑前,有一个窗户似的孔,朝里望去,里面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妍子拉了拉我,我才发现,妍子已经挽着我的手,恢复了原来正常的状态,我把她往前一撑,让她也站在那个高处,向窗户孔往里望了一下。
“那不跟坐牢一样?”妍子问到。
“这个孔是送饭的,即使是送饭的,也不能跟活佛说话,外界接触,更不可能。”男主人介绍到。
“这比坐牢还苦上十倍。”我说到:“我当武警时,看守过犯人,犯人坐牢有牢友说话,每天还要放风自由活动,比这舒服多了。你知道吗?没人说话,是最苦的。”
妍子不太明白,问到:“你怎么知道?”
“这是一名犯人告诉我的。有个犯人说,他刚被抓起来的时候,也是准备什么都不说的,预备抵抗到底,因为他是个二进宫,惯犯。以为自己不承认,政府就不能拿他怎么样。谁知道,公安把他抓了后,前十几天,把他单独关在一个小屋子里,与世隔绝,听不到一点声音,更没有人来提审他,他都快逼疯了。十几天后,当公安来提审他时,他几乎没等公安怎么问他,他自己就主动说出来了。我问他怎么不抵抗了,你猜他怎么回答?”
妍子打了我一下,说到:“别吊胃口,快说!”
“他说,好不容易找到个说话的,早就憋不住了,干脆全部招完,早点进看守所,起码还有牢友说话。”
男主人听了点点头,说到:“说话是一生的习惯,如果不让他说,肯定是最大的折磨。”
男主人是自己开车子来的,他问到:“你们是回去还是要再逛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