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生死的线索

庄子丧妻,鼓盆而歌,按他的说法,死后应该是一个令人高兴的世界,自由而快乐。但证据不充分,动机令人怀疑。老子说归根、复命,语意含糊,所指不明。道家有人传说成仙飞升,传说故事,没有实证,我不敢随便相信。儒家所说天地正气,更是虚无飘渺,无从下手了。

但佛家却搞出许多证据来。比如我在法门寺看到的舍利子,就是个神奇的东西,不好解释。比如九华山的肉身舍利,在自然条件下上千年不腐,非常神奇。比如前刻谈笑自如,顷刻坐化,生死自由如此,已有人证物证。但这些东西,虽然神奇,但与死后世界有什么逻辑关联,能够证实灵魂的存在吗?我不知道。

有时,我想自己恐怕是庸人自扰。人类自从有了思想后,就产生了一大堆不符事实的东西,有时自己还天真地以为,这些超现实的东西肯定存在,就东奔西走地找证据,找理由,让完了仿佛蛮有意义的一生,其实,不存在的。

西方有人想证明天堂是否存在,搞了n多年的濒死经验调查。也就是那些从死亡线上抢救过来的人,让他们谈谈自己在临近死亡时,所能够回忆起的经历。大概有几百个案例中,大部分都存在相类似的一些经历,他们把这叫做必然现象,仿佛找到了生死的规律。

这些人,有车祸死的、有灾害死的,也有心脏骤停的、脑袋断电的,死因不一而足。反正,心跳基本是停止过的,瞳孔基本是放大过的,脑电波基本是消失过的,符合原来死亡的标准。但因抢救及时、电疗刺激、人工呼吸、肾上腺素激发,反正,他们又重返人间,可以讲述自己的故事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能够回忆并且能够讲述自己经历的更是少数,碰巧调查者在他们有记忆时调查到他们,这是少之又少了。可见,西方人为了研究这个问题,花费了多少时间、多少精力,但这是值得的,如果能够窥见死亡的秘密,哪怕只能得到一点点的线索,所有努力都有巨大的价值。

那么,他们得到什么普遍性的结论呢?

关于意识离体。在多数人的回忆中,都有意识离开身体的过程,仿佛意识独立存在而飘浮于身体之上,有的还亲眼看到自己的身体被医生摆弄。难道这就可以证明意识能够独立存在吗?不一定,也许是幻觉呢?

关于隧道过程。许多人都回忆起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黑暗的隧道,没有重量的自己,向深处坠落。是不是证明,生与死之间,有一个意识的通道,忘记一切的奈何桥是黑暗的,这个黑暗隧道分隔了阴阳呢?这个有点像我梦见的方框隧道的感受。从我的梦到他们的濒死回忆,难道这是死亡过程中独有的吗?难道黑暗的感受是大脑失血后丧失方位感形成的吗?

关于光的过程。他们许多人在穿越隧道后看到一团光,祥和而崇高,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和爱。是不是证明了,上帝背后的光、菩萨背后的光,这些画像都有真实来历呢?是不是证明慈爱才是上帝或菩萨的本质呢?问题是,这种主观感受,是死亡带来的真实处境,还是仅仅是一心理活动?还是平时崇拜上帝或者对幸福在心底的想象?

关于幸福和安详。感受到巨大的平静和幸福,所有痛苦的消失,所有不快的消失。甚至,在医生救活自己时,自己反而剧烈痛苦起来,不愿意被医生救活。这是不是证明了天堂是个快乐的地方,庄子为亡妻而歌有道理呢?所谓的平静安详,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是不太常见的,思想上憧憧往来,身体上左痛右痒,我们所谓的舒服,只不过是痛苦和恼怒比较少的一种心理状态。在生命的尽头,身体感觉褪化,痛苦的减轻所带来的舒适感,当然令人幸福;头脑供血不足,思想活跃度降低,所以安详的感觉也产生了。医生抢救有效,脑部供血恢复、身体感觉恢复,当然疾病的痛苦又占据全身体,肯定有点不情愿。

这两种相反的解释,谁也说服不了谁。

但又有新的证据出来,吓人一跳。这些濒死案例调查出的共性,早在几千年的书中就有所体现,这是不是证明了这件事情的绝对真正呢?

这本书叫《西藏生死书》,也叫《西藏度亡经》,用佛教的正经说法,应该叫它《中阴闻教得度》。它从上世纪初由西藏到印度,再由印度传到英国,最后风靡西方。这本书里面详细描写了一个人的死亡过程,其基本内容,与西方的濒死经验研究大致相似,这就令人奇怪了。想想看,几千年前,人们没有这么多的案例,也无法取得这么细致的观察。为什么案例少?因为那时的医学并不发达,能够将一个心跳停止、脑部失血、瞳孔放大的人,救回来。况且,救回来后,也没有专门人员去调查他回忆的习惯。因为,这种科学研究的方法,毕竟是从近代才产生的。隧道、光、慈悲、安详,这些共同的特征,穿越千年,难道,它真的提示了死亡的真相?

传说,达赖和班禅的祖师,宗喀巴大师,也是在中阴生成佛的。也就是说,他在活着的时候,并没得到圆满,只有在死亡过程中,自由的意识摆脱了身体的束缚,才到达了成佛的境界。他死后的异像,他伟大的预言,他强悍的弟子,无一不给他本人披上了巨大的神秘感。这一切,难道是真的吗?我不知道。

如果意识或者是思想能够穿越生死,也可以证明灵魂的存在。在现实中,我们惊异于性格的特点,具有相当的遗传和先天的因素。很多奇怪的例子。比如,一对父子,从生下来就失散了,但多年后,长大的儿子具备了和父亲相似的性格,甚至相似的喜好。这是基因的原因吗?因为他们生长于完全不同的环境,完全没有生活中互相影响的可能。难道,基因在遗传长相、外貌、身体、疾病等生理特征时,还传递意识或者性格等完全形而上的东西?

也有人不服,比如近代的日本人,他们崇拜科学。其实,这也是错误的,科学未解决的东西太多,崇拜它根本没必要,尊重它还差不多。

他们搞了一个貌似科学的东西:血型决定性格。比如,父子之间,血型是有关联的,所以性格也有关联。但是,这个模型太粗糙,即使有初中文化的人,也不太相信。血型的种类太少,性格的种类太多,根本无法匹配。从方法上讲都不可能,何况从实质上论?

但是,有一个线索摆在我面前:只要有一个通达阴阳的人。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苏东坡悼亡妻的词,写的是自己的感觉,他的亡妻有什么感受呢?不知道。

是不是有另一个世界,仍然能够感受我们这个世界的变化,是不是故去的人真的在天上看着我们?不知道。

现实中的人,有没有通灵者?他们通过某种方法,抵达逝者的心灵世界,并用我们听得懂的方式,讲述他们的感受?不知道。

是不是有一种手段,让我们努力,可以让故去的亲人更好受些?更好地享受到那个世界的美好?不知道。

是不是我们现世的努力,可以为未来死亡后的世界提供帮助和好处?不知道。

生死事大!这是所有宗教企图解决的问题。

如果见到郭大师,我要问问,他们如果真的通阴阳,我想问问我的父亲。

当年,我父亲死亡时,等我回到家,已经第三天了,那僵硬冰冷的躯体、干涸的眼神,丑陋和恐惧弥漫,悲痛而不敢相信。

我不是没有经历的,亲眼目睹生死的全过程。在我们武警部队,有一项勤务,叫做处决勤务,用老百姓的话讲,就是枪毙犯人。一个人被法院终审为死刑立即执行时,当复核书送到犯人面前要他签字时,他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最后一笔。鲁迅在阿q正传里,描写了一个临刑前,担心自己画圈画不圆的故事,在我所见到的犯人中,没人犯过这种错误。他们都清楚,这一笔意味着什么,那么轻的笔,此时,倒重若千钧。

其实,在临刑的头一天,犯人都知道自己的命运了:他只能活到明天。看守所会给他提供一些好吃的东西,给安排一些犯人作为朋友,陪他说说话,听他最后的陈述,会给他干净的衣服,会对他客气礼貌。所有这些,说来是人道主义,但归根到底,是对生命最后的尊重,是对死亡结局的敬畏,人人都要去的道路,谁能够例外呢?死者为大啊。

而这些将死之人,他们在想什么呢?绝大多数,在想自己最亲爱的人,自己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想自己的妻子儿女,想自己最灿烂的时光,他们偶尔露出旁人不易察觉的微笑,啊,那是生命曾经带给他的美好,那是这一世他最值得回味的过往,那回忆的内容,是情。

他们也有痛哭流涕的,觉得自己对不起对自己有恩的人,对不起亲人的期待,对不起自己的子女,没尽义务,没回报恩情,没有偿付感情的宿债,那痛苦的内容,是情。

他们眼神空洞的时候,几乎是绝望的表情。那时,他们应该没有能力、没有情绪、没有时间思考生命的意义吧。他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思考死亡后的去处。虽然偶尔用“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来安慰自己,但他们自己也觉得苍白无力吧,只有明天了,二十年后是啥样,谁知道呢?

这一点,我确实是推崇西方的做法。一个信仰上帝的人,在临死之前,牧师到来了,告诉他今日的罪过已偿,上帝仍然等待着他,他还知道自己的灵魂的去向,这对他们是多么大的安慰啊。哪怕这安慰的时效只有一天,也是值得肯定的啊。此时的他们,最大的悲哀不是他们哭时、笑时、说时、闹时,而是他们眼神空洞绝望之时:哀莫大于心死!

第一次参与处决勤务时,还是新兵。那个犯人被公安押了出来,戴着脚缭,拖在地上发出难听的哗哗声,一个面无表情,故意做出仰天横目的样子,当听完终审判决书时,签字也尽量显得潇洒,但手抖是掩盖不了的。当取掉脚缭,公安将人移交武警时,就得改为五花大绑了。我们为他捆绑时,滚烫的肌肉在颤抖,他已经失去了控制自己身体的自由,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简单的肌肉对抗之后,徒劳的无力感,让他被动接受了自己的处境,只求尽快一死了。当巨大的恐惧感和无力感笼罩他的全身时,他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成为一个动物般的人。车到刑场,从车上架他下来的时候,很少有人不尿溺失禁的,很少有人能够站起来的。

那个开始还跟我们对话的人,那个肌肉滚烫的人,死了。枪响后两三分钟,法医宣布了他的死亡。刚刚,我们还在车上对话,他还礼貌地回答,他还请求我们打得准他死得快的人,他还曾经抽过我们点燃递给他的香烟,他还用目光表达了对我们的感谢,他死了,在我们的枪口下,有限度的挣扎,鲜血也不多,叫声也不大。比猪的生命还脆弱,就已经死亡。人生难得,死亡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事,所有伟大意义,如此脆弱,几分钟都消失。所有伟大情感,如此低贱,他死在泥土之上。回到部队,一天没吃东西,恶心、茫然,整个人是飘的,我受打击了。班长拍拍我的肩:珍惜生命,远离毒品。他其实是想用开玩笑来化解我的紧张心态,但我觉得,此时的班长,有点残忍。

但班长最后对我说了句:“我们活着,我们遇上,不容易吧?”我郑重地点了点头。班长转身离开,我望着他的背景,在夕阳余辉笼罩下,像一个哲学家。

他不是哲学家,他只是个过来人。他见得太多,体味到生命的意味,他不需要思考,只要有足够的感受,就真实。

强烈的求生本能,企图抓住一切可以救命的稻草,理智在此时不起作用,习惯往往主宰了一个人。

有一件事情,至今想来非常瘆人。一次参与处决勤务,我担任外围警戒,所谓外围,不过离犯人五六米远。当绑架手将犯人架下车,拖到事先定好的刑场,处决手子弹上膛,刺刀从犯人背后对准心脏,指挥员旗子一挥,喊了口令:“发!”,枪声一响,犯人扑倒在地。谁知这名犯人又挣扎着跪立起来,回头,满口血迹、洁白的牙齿仍然闪着光泽,对指挥员笑笑:“武装,我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