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太公阴符经》,至今还在道藏内,它确实是唐代人伪造的,根本与周初的姜太公无关。
但,书的造假,并不一定完全没有价值。比如《列子》,写得就比较好,思想性和艺术性都算得上是佳作。况且,《论语》还有今本和古本的不同,你就能否定它的价值吗?只是,原则要分清,著作权要保护。而目前,大量的所谓讲授传统文化的人,根本不从考证中来,根本不从主干中来,就比较可笑了。
那么,古书就不值得尊崇了吗?不尽然。史书假造的少,因为中国古代修史的原则是后朝修前朝的史,弄不明白的少写或者不写,只写明白的事实,这从司马迁的《史记》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延续了光荣的传承。这是中华文明的文脉,也是五千年不灭的圣灯。
民国时期,按传统,要为清朝修史。但在那个战乱纷飞的年代,文人们几乎安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也凭借巨大的热情和强烈的使命感,写出了一部扎实的《清史稿》,为什么叫稿,不叫史呢?因为清朝时留下的档案材料太多了,他们还没时间看完,日本人就打来了。没有完成的工作,不能叫严肃的史,所以就加了一个稿字。
新中国成立后,我们清理故宫档案,光皇帝起居注,就有十几万册,要看完,也要几十名专家,穷其一生。所以,到现在,我们还没修出清史来,这不是政府不努力,也不是专家不认真,实在是工作量太大了。
最近,对道家感兴趣,主要是这符闹的。但在看道家的东西时,免不了对佛家有所牵扯。道教是东汉年间在中国兴起的,但道家思想却是产生于春秋战国时代。道教和道家如果不分清楚,学术上的后果非常严重。思想和宗教有本质区别,重要特征在于偶像崇拜。思想,是没有偶像崇拜的,但宗教有。
虽然有区别,但其思想主干大体还是不矛盾的。道教是根植于中华传统文化的一种宗教。在它产生之时,佛教也开始传入中国,并以迅速扩展的势头,将刚刚流行的道家,压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了。这是为什么呢?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肯定没有这么简单。这得先从道教的思想和发展脉络梳理起。从思想上,如果说老子是在下定义,那么庄子就是打比方。我们可以背诵《道德经》,但穷其一生,也无法真正理解。庄子为了让人们理解这些深奥的道理,他深知下定义不如打比方的窍门,于是就编故事打比方,给我们提供了大量生动有趣的寓言和雄奇大美的文章,我们开始理解其中的一些道理了。而道教作为一种宗教,必然是社会化的,生活化的,也就是把思想在现实中进行试验,据说可以成仙,才出现什么内丹、外丹、符咒等具体化的行为流派。
老子我不懂,但庄子的思想有一个特征,就是极端的相对思想,有早期辩证法的苗头,但相对必须要相联,相联的基因,他没说明白,后人用修道成仙的各种办法,就是对这种相联的尝试,据说有人成功,但确实比较稀少。这是理论与实践连接出了问题,因为理论原先都没有这方面的规定性和原则,以至于后来良莠不分,真假难辨了。
而佛教就不同了,它从理论上就规定了实践的原则和方向,也直接说出了本教派的特征。比如四念处、比如三法印,最终归结到心:心即是佛。心是无量的,提供了佛教发展的巨大空间。心又是特定的,不能把心外的东西当成根本,又给佛教的实践规定了具体的对象,这确实是一项原则明确、特征明显、操作性强的宗教,所以兴盛起来,肯定的了。
在唐代,最开始皇帝把国教定为道教,是因为老子姓李,皇帝也姓李,皇帝要给自己找一个伟大的祖先,为自己的地位给一个血缘上的答案。但后来,佛教的魅力大放异彩,玄奘大师将这种光彩推向了高潮,以至于皇帝都想把舍利子请进皇帝供奉,这让儒教的韩愈奋不顾身,也让道教的一些人羡慕不已。于是,有人就撰文,说是佛道一体,但这种鱼目混珠的做法,受到了玄奘大师的坚决驳斥,用宏大的理论和巨大的影响力,维护了佛教的纯洁性。
从此,道教再也无法在中国的政治庙堂上占据高峰,被挤压至民间角落,以迷信的方法,求得生存。虽然在明代有一个小高峰,短时间内得到皇帝的垂青,但那也是昙花一现。
我前面说过,中国的老百姓,大多数人本质上是不信仰宗教的,他们只相信对现实有帮助的东西。当阶层固化时,百姓无力通过正常的渠道改变自身命运时,总想借助神仙的力量,或者说超自然力量,来改变自己的处境,道教在这个市场中求存,就必须有些鬼神迷信和方术的东西,不然,谁给你饭吃?
我有时想到,儒、道两家,都尊崇易经为基本经典,但却发展出完全不同的两个实践样式、完全不同的学术理念,这是为什么呢?
是周易的规定性不明确吗?明明大量的数字规定性,写得很明确的啊?数字的加减乘除,是起卦的方式啊,是量的规定啊。阴阳、正反、体用、生克,是质的规定性啊,就像数字的正负性质,规定得很明白啊。为什么发展出如此巨大差异的运用呢?也许,是周易真的提示了某种宏观的真理,会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儒、道,不过是它真理性体现的不同形式而已吧。
我正在思考,被一阵笑声打断,我一回头,妍子在我身边,呆呆地看着我。我问到:“我那么好看?”
“我就喜欢,哥,你看书后想问题,那傻傻的样子,好可爱的,我越看越喜欢。”
“还有这种喜好?”我不理解,她为什么喜欢我这个样子。
“哥,我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你傻。”
她接着说出的理由,是我以前没有想到的。
“老干部中,有很多人比普通老人更愿意相信迷信,这是为什么呢?”
“这恰恰是他们自信和良好愿望的体现。”班长对此事如此高的评价,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马上说到:“好像你还蛮肯定这件事似的。”
“从愿望上肯定,并不意味着赞同这件事情本身。”班长的转折,让我一时半回会不过神来。
“你想想,一个人老了的时候,最关心的事,除了健康以外,还有什么大问题?”班长的提问,答案就非常明确了,我回答:“是生死问题。”
“鲁迅先生说过,真正的勇士就是能够直面惨淡的人生。人总是要死的,这是人的天然悲剧性。但老干部们不是在顾影自怜、退缩哀叹,而是面对它,并试图寻找答案,这是不是进取精神?”
我不得不承认,要面对生死,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的。班长继续说到:“以我在养老院的接触来看,大部分老人都无法真正面对这个问题。一是因为他们连自己的生活问题都充满麻烦,无力应对,根本没有精力思考形而上的东西。二是他们没有勇气面对,觉得混吃等死就行了,美其名曰:顺应自然。这其实是不敢面对的表现。”
“老干部们就不同了,他们是人生的成功者,他们没有生活琐事的干扰,可以专心思考大问题。他们的地位,是一次次勇敢面对挑战积累起来的,成功的习惯让他们培养了自信,他们认为,通过自己的努力,是可以找到,或者接近终极答案的。这是什么精神?是直面生死的勇士精神。这是什么气质?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拼搏气质。”
把沉溺迷信说得如此高大上,班长还如此一本正经,如果你不了解他的为人,还以为他在故意说相声。
“当然,面对命运的问题,他们还有一个自身的大疑问。没有疑问就没有探索的动机,这在老干部们身上显得尤其突出。”班长越来越具体话,我倒想听听他如何自圆其说。
“他们今天的成就,原因是多方面的。我们知道,一个人的成功,与机遇、努力、才能等多方面因素相关。最难以解释的是机遇。比如老将军,他的同村战友各方面都比他优秀,为什么就牺牲了呢?他们一起共过事的同事、朋友、熟人,有的比自己条件好、有的比自己知识多、有的比自己修养高,但为什么自己就一次次幸运,走到今天这个高度呢?并且,他们也许看到比自己更成功的上级,还有许多特点比不上自己,那作何解释?命运的解释实际上是对机遇的理解,而机遇不仅仅具有随机性,它们是不是还有确定性的规律呢?如果有,是什么,是可以计算出来的吗?原理在哪里呢?实践证明在哪里呢?是风水?是阴阳?是周易?是佛?是道?是儒?是奇门遁甲?是巫术符道?总之,无论多难,他们都要了解;无论多虚,他们都要掌握。这是自信、这是求真、这是勇敢、这是对人类普遍命运探索的担当精神。”
班长感慨到:“风险投资的大师给人的印象是:没有风险,绝不投资。老干部们的习惯是:没有难度,不叫挑战。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成功教育他们: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班长一番话慷慨激昂,搞得跟真的似的。“别人迷信是解决现实困难,他们迷信是追求真理?”我反问到,我自己也快被班长的结论弄糊涂了。
“从动机和愿望来说,是这样的。”
“但是,这明显与他们平时讲的东西不一样么,这转换咋这么快呢?”我显然不太理解,平时高喊唯物主义的家伙,对风水巫术还有兴趣。
“他们也不是真的相信,这么多年的实践,他们只相信效果,但他们退下来后,对新的理论感兴趣,这是他们追求真理的一个过程。但人数多了,哪怕是小概率事件,也有个别沉迷的。”
他这话我将信将疑,看老将军的样子,不仅对传统文化感兴趣,对阴阳八卦也有兴趣,但最让他动心的,也还是军队的经历。
我对班长讲“既然这样,我们可不可以,就在北京,将这个郭大师找到,请他化解那个地煞符的诅咒呢?”
“应该可以,但前提是,你得找到他。更重要的是,他真能够化解,如果那个符真有法力的话。”
离开前,我把山果居鲍老板送我的水果,从车上提下来,分量比较多,好几个袋子,都送给了养老院。
刚到家门口,我看到妍子跑了出来,问到:“你闻得到我来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