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儒生的错觉

他在知识传播和教育推广上极其伟大。他整理了中华文化中的精华,除了诗经、春秋、周易,他还教育出一群伟大的学生。有英雄的子路,有外交家及天下首富子贡,有道德先驱颜回。有谓七十二贤士,哪个不是世上豪杰、人中丈夫?

他在对待真理上的态度伟大。哪怕是只能教他一个字的人,哪怕这个人是儿童或者农夫,他都要给人行礼,这是了不起的。“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孔子就是大夫。只要他错了,他马上承认,并即时改正。

他是一个真诚表达爱好的人。他一生不仅仅是教书或著书,他还是一个美食家,一个音乐发烧友,他还能够很高质量地抚琴。他公开哭公开笑,不掩饰自己的表情。我总有个体会,只有性情中人,才是值得相信的。完全的生活严谨,要么是笨,要么是想骗人。

他在人格上是极其伟大的。他一生说过错话,但从不说假话,在学生面前、百姓面前、帝王面前,他都是实话实说。我现在想,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要么是有顽强的性格,要么是有强大的自信。

孔子的伟大,并不因为他是完人。他是一个努力追求真理的人,不骗自己也不骗别人的人。而后来的儒生,总喜欢用大话自欺欺人。

我们再说说儒生的第二个误解,他们误解了皇帝。

儒生们天天说“为往圣继绝,为苍生立性命,为万事开太平”,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要为别人造福,天天把“经世济民”挂在嘴上,滑稽不滑稽。

其实,儒生们干的事大多是这个目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就是卖知识卖能力的一件事。不要把自己捧得太高,搞一些虚假繁荣。

帝王呢,并不是所谓道德模范,也不是所谓转轮圣王。他们是拥有权势和财富的人,他们是甲方,作为儒生的乙方必须准确把握甲方的需求,才能保证买卖的成交。

有些书生不懂,整天给皇帝提意见,仿佛真理掌握在自己手中,所以死得快。你想,让一个杀人如麻的皇帝讲仁慈,给一个妻妾成群的人讲爱情,那不是找死。你是来求俸禄的,我是来找打工仔,想不到你认真了,认真,你就输了。

科举是皇帝寻找优秀打工仔的入职考试,目的并不是来找老师的,只找能够干活的人。道德标兵有一两个就行了,树立起来可能忽悠百姓,多了,唐太宗也会生气的。

许多书生不会干活,就标榜自己的道德水平,要知道,道德是用动机来评价的,动机是你的内心。人事经理没那么多时间来考察你的内心,他只需要能干人。我想起了陈平,这个人贪财好色,甚至跟自己的寡嫂也有一腿,但并不妨碍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他用自己的能干救了刘邦的命。皇帝需要什么?就需要这样的人。试问,天下的儒生,有几个能赶得上陈平?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说得好听,刘邦是流氓、赵匡胤是叛军、朱元璋是和尚,哪个是按这个路子出来的?说明,这个公式有问题。

我还想起了八股文,这种科举考试,有点搞笑。什么起股、束股的,我想起了屁股。起承转合,不仅要按规定的内容,还有规定的字数,这有点专门难为人。我翻遍《古文观止》,没有一篇八股文。因为如此复杂规定下的文章,肯定没有什么思想性和艺术性。但是,皇帝为什么要这样考呢?

吴敬梓就看得透,他在《儒林外史》中描写了一大堆儒生,都是在实际生活中没有用的家伙,包括最终竞争的胜利者:范进。实际生活能力还不及一个杀猪的胡屠户。这种文章没有价值,仅剩下混酒席吃的地步。梯子诗为证:“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纸笔已安排,明年不请自来”。

我们可以试着从八股文的试题类型及后来成功者的情况,大概可以猜测出皇帝的用意。

复杂规则嵌套的文体,只能用圣人的观点说话,极大的限制性,就造成了文章的难度。在意义上,自由发挥的究竟极小;在字数上,随意增减的余地没有。如果有人把今天的高考题比作科举试题的话,那是他没有见识过八股文的规定。这样考,是皇帝招收打工仔的方式,肯定是有目的的。

第一,这是考察智力的一种方式。这有点象数独游戏,在规定字数中要说明一个问题,这个中心思想既不能脱离四书五经这个教学大纲,还要捉摸出一点新意,非常烧脑子。在规定数量的文字上,还要求对仗,韵脚之类,这对文字的驾驭和掌握能力,也是一个偏执得疯狂的方式。每一股有多少句,每一句有多少字,表达出什么起、承、转、合的技巧,传递出什么圣人当年的思想,等等,通过这些,考察打工仔的智商。从概率上讲,智商高的人,比较能干,皇帝需要能干人,并不一定要你书读得多。

第二,有利于束缚聪明人的思想。以圣人之言为标榜,以高官厚禄为引诱,让聪明人都去读书,都去读范围狭窄的圣人之书,他就不会乱想。真正的聪明人,皇帝通过科举鉴别,给他出路,防止他闲着没事,考虑造反的事情。当然,这种鉴别聪明的方法也不是没用,张居正等许多名臣,就是科举胜利者,他们都是能干人。

我躺在露台上唱着茶,拿着二十四史的某一卷,有种历史尽在把握的错觉,有一种历尽沧桑的错觉,有一种看戏不怕台高的旁观者清的错觉,这就是夸大了自己看书的意义。

妍子来看我一眼,给我续茶,摸摸我的头发,显示出崇拜的眼神,她仿佛看到一个英雄在学习古人,做着一件伟大的事业,她的丈夫也许是个伟大的人。她其实误解了我,我只不过是利用看书,来给平淡的生活找点意义,加点作料。

应该说,中华文明传统中可归结为法统、道统和正统三个方面。所谓法统是指王权的正当性;所谓道统是指意识形态的正当性;所谓正统,是法统和道统在社会中结合的表现。

占据道统的,长期是儒家。韩愈不惜生命保护的,确实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也不是他一代人的事,那是绵延中国近两千年的道统。

我说的儒生是指读了几天书,不知变通的人,他们产生的错觉经常有两个:夸大自己,误解他人。

夸张是全世界文人最古老最擅长的修辞手法,所谓艺术,就得搞点超现实的东西,把人们从平庸中拽出来,起到升华空中的作用,想像到飘浮感和自由感,确实能够让人舒服。比如李白的大量夸张,东坡的心情描写。这个没问题,用放大镜看世界,扭曲中找快感,夸张外部世界可以。夸张内心活动,也可以,因为心比天高。

根据我多年的揣摩,觉得要用好夸张这一吸睛手段,只需要掌握一个技巧:观察视角的缩放和改变。比如要把山写高,只需要把自己想像成一只蚂蚁,缩小自己的比例来看山,山就异常高大了。比如要写内心的痛苦,就在纷繁的心理活动中,只抓住痛苦的伤疤猛揭,恨不得用显微镜研究它的细胞,就写出极其痛苦的心情了。

但人与物的相互作用关系不能夸大,那是鼓惑人心;自己的能力特长不能夸大,那是吹牛不要脸。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这样写景没问题,况且,李白在诗的题目就告诉你,这是一个梦游。“渺渺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这样写想像没问题,中间有个“如”字。但是解缙所谓“天作棋盘星作子,谁人敢下;作为琵琶路为弦,哪个能弹”。这就不对了,如果我要给他一个横批,那就是“扯蛋”。整天说大话吹牛,有意义吗?

这个风气被一些儒生搞到极致,变得不可理喻了。比如,我们看古代的戏,总能看到一个富家小姐,莫名其妙爱上了一个书生,这是为什么呢?不合常识嘛。动不动就说这个书生是锦绣文章,才高八斗,但小姐不是文学鉴赏家,更不是科举考试的考官,怎么就觉得这个书生可爱呢?书生是有什么魔法欺骗纯情少女,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文章。因为,古代小姐,大多文化素质不高,没有欣赏文学的习惯,也无法对书生的文字生产快感。我前面说过,从古至今,绝大多数的女性喜欢的男性,主要是帅而且有钱。书生想用几张纸打动异性,估计有意淫的成分。当然,理由很简单,戏文是穷书生写的,当然夸大自已那点文字的作用。

从这个意义上讲,古代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或许有一定道理。因为对大多数女性来说,不读书,就回避了穷酸书生用文字勾引的可能。读点书,又不精,这就麻烦了,业余文学爱好者,碰上了专业文学偷情人,始乱终弃就注定了。杜十娘的教训,值得所有女性警醒。要么不读书,要么读得非常专业,像李清照那样,男人还真用文字骗不了她。这是保险的办法。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句话被无数次滥用,故意夸大文字作用,是中国落魄书生的自我安慰,活成了个孔乙已。李白敢在皇帝面前耍酒疯,不是因为文字的力量,而是玄宗本身就是个性情中人。苏东坡因文字而获罪、因文字而保命,其实也不是文字的力量,只是政治和权力生成的。如果你像我一样多读二十四史,你会明白,文字没那么大力量,惊不了鬼神,变不了人心,它只不过是个媒介。许多书生,落魄的人,不要幻想了,文字拯救不了你,不仅是你的文字不行,更重要的是,你不行。

我跟妍子讲聊斋时,主要想用鬼故事引申到爱情,用她恐惧的情感,让她把我抱紧。就这点作用,动机还不纯。蒲松龄就整得明白,他写聊斋,就是用亲身经历告诉你:如果科举当官不成,文字只能骗鬼。其实连鬼也骗不成,更骗不了人。

儒生自吹自擂许多年,有时连自己都相信了。他们有个奇怪的公式:读书好=命运好=当官好=什么都好。这个奇怪的公式有点类似于意淫,但一代一代落魄的读书人传下来,不仅可以安慰自身,甚至自己也相信了。从心理学上来说,人们总是相信那些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

但是这个公式很搞笑,就像有人相信有本事就决定一切似的,不考虑决定命运的其他元素。董先生给我说过,从传统上讲,改变命运主要有五种方式,按可能性大小依次排列为:一德二命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读书排列在最后一位,可见不点主导地位。况且,董先生解释过,读书是指学本事的泛称,还包括理工农医,或者工农商学兵等各种技艺。这些技艺并不强调读书,你知道,张飞是不怎么读书的,但他成功了,他的能力在打。

北大清华的才子们,飞黄腾达的是少数。如要李茅之流,有个然然他就五体投地了,跟本没有妻妾成群的妄想。

还有人以为,智商是决定成功的重要因素,这也是夸大了智商的作用。世界上有个高智协会,据说智商只有在130以上的人才有资格加入。结果,里面还充斥着管道工、消防员等数人。

所以,对于聪明,苏东坡的诗就很有意思:“人人都道聪明好,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我儿愚且蠢,无灾无难到公卿。”这首诗很搞笑,愚蠢何来公卿?估计是苏东坡来骂当时的公卿吧,说他们愚蠢。

这种对读书作用夸大式的错觉,除了现实的际遇可以证伪以外,还有一个原因,使这些儒生们显得没有用。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