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昌的三峡工程不能到坝上,只看了看世界最大的人工湖,以及闸口放水那奔腾的场景,相当震撼。我舅舅说到:“我小时候,看到高洞水库放水,以为那是最壮观的场景,今天看到三峡水库,才知道,高洞水库都不该叫水库,最多算是个脸盆。”
他是话少的人,说出这些来,一定是最直观最真实的感受了。
过了宜昌,恩施和万县,都是大山,有的地方,连手机信号都很不稳定,妍子发个短信都要发几遍。这一段只能由我来开,我毕竟上一次开过,算是比妍子有经验。妍子在前面坐着不舒服,主要是看见过于惊险的盘山路和悬崖,更在于不停地转弯上下坡,不管你多好的车子,到这里,都得无规律地盘旋。
我让她到后面去躺一会,让舅舅到我前面来。她到后面去了,我舅舅坐前面。他一到前面,就笑到:“你这高档东西享受不来,在后头可把我憋坏了。我突然意识到:我舅舅抽烟。我想到一路上来,有个滑稽的现象。我舅舅抽烟、妍子抽烟,可他们都不知道对方抽烟。妍子总在路途中借故上厕所抽,舅舅经常躲在某个角落猛吧几口,仿佛抽烟是件见不得人的事。
当他掏烟时,发现烟在后面,没放在口袋里,急了。我右手拉开手套箱,里面有好几包烟,对他说到:“舅舅,你可以和妍子作朋友了,她也抽烟。”
我舅舅吃惊到:“我怎么没看见她抽过呢?”
“躲你们呗,怕你们嫌弃。不过,我妈知道的,她没告诉你们?”
“你妈没说过啊,我们也没谁问。嗨,你看,这一路把我憋得,这不是瞎操心嘛。”舅舅拿出一包烟,看了看,是中华,说到:“嗨,这么好的烟,我还没抽过整包的呢。”
我笑到:“舅舅,听抽,都给你,抽完了再买不行了?”
舅舅点了一口,深呼吸,感叹到:“好烟就是好烟,路上也不要抽完,给你表叔留一包,让他也沾沾光。”他说的表叔,我知道,就是外公院子里那个,我上次回去,给我杀鸡喝酒的表叔,我觉得,应该让他享受我今天的富足,以不虚此行。
终于到了达县,我们停下来,晚上,我专门把他们带到上一次我吃宵夜的地方,还真巧,又碰上那个卖烧腊的摊子。我们围坐在一张桌子上,我才点菜,老板就把我认出来了:“是你嗦,老板,又来了?”
妍子听了,大吃一惊,问那个摊主:“你们怎么,原来就认识的?”
老板笑笑,望了望我,我点点头对他说:“不怕,她是我小妹儿”。
“什么是小妹儿?”妍子更好奇了。但她这一问,舅舅舅妈他们听到了,都笑起来。舅妈说到:“你就是他的小妹儿,我们这里的土话,就是婆娘的意思,就是老婆。”
老板给妍子说:“你屋的那个,上次来真是伤心呢,一边吃一边哭,买了我四十块的东西,给了我一百,就跑了,你说我记不记得噻?”浓重的家乡口音,但四川话妍子也大致听得懂,她明白了所谓上次是哪一次,也明白我为什么哭。
她扯了扯我的手腕,我点点头。
那烧腊好吃,舅妈吃出了味道:“原来以为李二嫂的烧腊最好吃,今天到达县,才知道,随便一家,都胜过她。”
我舅舅说到:“你也没吃过别人的烧腊,只有李二嫂一家,当然没比较。我在温州住了这些天,天天山珍海味,我觉得烧腊都一般了。”
“才享了两天福,就忘本,是哪个,在广东,想烧腊味,想得流口水。”舅妈揭短,我们都笑了。
找了近处最好的一家酒店,给车子换水加电,在达县的酒店还没有提供过这个服务,我只得自己动手,忙活半天。
晚上,妍子要我带她到外面逛逛,我其实也不熟悉这里,莫名其妙地又把她带到了红旗桥上,听河水、吹凉风。
“哥,你上次回来找妈,吃饭哭了,是想家了吗?”她现在有一个毛病,一会喊哥一会喊老公,但哥这个称呼我听起来更纯洁更亲切。
“想我爸爸了。我从小只到我乡镇上去过,第一次到县城,是高考,我离家前,我爸爸给我买了烧腊,我都吃完了,他没吃一口,舍不得吃,贵。第二次是我上大学,离家前,我爸爸又买了烧腊给我吃,我没吃完,他把剩下的装在我包里,他又没吃一口。那是我第一次到达县。”说到这里,我眼泪又出来了:“还有今晚喝的稀饭,我离家的时候,我爸爸也是给我煮的稀饭。妍子,你说我没旧不是没得用,我这一生,都没请我爸爸吃过一顿烧腊,我爸爸一生,也没出过达县。他最后请我吃的烧腊,也是我父子最后一次见面。”我又失控了,哭出了声来,在妍子的怀里,我没有顾忌,那奔腾的河水,你听见了吗?
喉咙有点痛了,我止住了哭泣。我才发现泪水打湿了妍子的胸前,我才发现,她也哭出了声,抱得我更紧。我抱着她,突然产生了巨大的爱意,这是对妍子从来没有产生过的,在这一刻,我把她当成了真正的爱人,我不停地亲吻她,我想把她融入我的内心,抱得她越来越紧。
“哥,好多人在看呢。”妍子说到,我才意识到,虽然是晚上,但路灯照耀下,还有许多许多路人。
妍子是聪明的,她在这一刻与我共情,从而打开了我对她,从喜欢到爱的闸门。一路上,我和妍子手牵着手,仿佛我们在重新谈一场中学生的恋爱。
“哥,你要带我去你们原来的学校,见你的老师和同学。”我说到:“同学早就没有了,大多在外地,我最爱的张老师也到成都了。但学校还在,黄桷树还在。今天的变化也大,反正,没有过去那个粪坑。”
“哥,你有没有最好的朋友,从小玩到大,可以说知心话的那个人?”我说到:“有,我最好的朋友,二娃,在小时候的心灵层面,我们算相依为命,不过,他家早就搬走了,他考上大学后,我也与他失去联系了。在镇上估计还有他家的人,但找不到二娃,有什么意义呢?”
“啊?”妍子吃惊到:“难道你们老家,人都走光了,就找不到家乡过去的熟人?”
“是的,这么贫穷的地方,根本无法发展。比如说我舅舅,在镇上有房子,但无法挣钱,全家还不是到广东打工生活去了?但是,外婆老家还有一个故乡的,我叫表叔表婶,那个表婶,是跟我妈关系最好的人。”
还真是一个好觉,醒来就恢复了疲劳,但时间估计很晚,窗外阳光普照。妍子已经起床,屋子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了。我起来洗漱穿衣,听到妍子的声音在厨房。
原来她想给大家做了早餐,她最拿手的也就是煎鸡蛋了。我妈和舅妈要帮她,她不肯,说第一顿必须由她来。这没办法,我得冲上去帮忙,结果又被她赶了出来:“男人莫做这些。”
好吧,牛奶煎鸡蛋,这算是个正规早餐了。
我舅舅是个老实人,在我家住的时候,整天只晓得呵呵傻乐。我舅妈倒是个快活人,喜欢跟我妈开玩笑。
“姐,你找个千金小姐在家,不是没人帮你做活路了?”
我妈笑到:“你早上吃的是啥,那不是活路?”
“姐,你们大户人家看不起穷亲戚,稀饭都不给一口,净整些牛奶鸡蛋,饭都没给我们吃。”
“你没吃饭还有力气说话,你喝西北风能饱嘛。”
“风喝多了好吹牛,饭吃够了才上坡。”我舅妈说的是土话,妍子在一边看到笑,我妈问她“妍子,你听得懂我们四川话?”
“听个大概,有些靠猜,刚才舅妈说的饭吃饱了好上坡,是不是拉车拉上坡,需要吃饭才有力气?”
我舅妈大笑起来:“妍子,你富贵人家没到我们那里去过呢,我们农村人说上坡,就是到田地里劳动的意思,我们那里的田地,都在山坡上,很难的呢。”
妍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仿佛在想什么。
班长住了一天后,把所有剩余事项处理完毕,交给我一个大包:“小庄,这是来宾馆的名册及礼品清单,现金我都存在你的银行卡里了,你自己点点。我提醒你一句,这上面送过礼的人,如果他家里办事请到你,你去不去都得还礼,这是规矩。你今天是有家庭的人,家风第一步,从还礼开始。”
他这一说,把我感动得不行,他是我大哥,更象是我人生的保护者和领路人。
他要回北京,因为养老院那里确实很忙。妍子送给嫂子一个礼品,班长要打开,妍子不准,说,这东西只能由嫂子打开,这是她与嫂子的交情。
我和妍子送班长到机场,金姨也在机场等我们。金姨摸了摸妍子的脸,说到:“这才一天,我们妍子就滋润了,妍子,结婚好吧?”妍子羞得不行。
他们登机后,我在车上问妍子:“你给嫂子送的啥,居然不要班长打开?”
“一套红宝石饰品,从项链耳环到戒指,我怕陈经理嫌贵重不收,所以就不要他打开。”
我点点头,妍子也算是了解班长的为人,贵重的礼品他是不会收的,妍子的方法正确。
第三天是回门,一大早就准备好了穿戴和礼品,廖师傅开车来接,车上还有妍子的小表弟,我给了他一个大红包,我们一起回到妍子家。
这七大姑八大姨的,坐满了一个屋子,光我们敬茶敬烟笑着打招呼,都忙了大半个小时。有年纪大的亲戚,温州当地话我真是听不懂,幸亏有那个小表弟当翻译,我还真是不好应付。与温州方言相比,我们四川话简直就是标准普通话了。中国真是大,要是语言不统一,还真成不了一个国家。
今天新姑爷上门,我才是焦点,所以应付这多亲戚,可以说是疲于奔命,不仅是要能力,更是需要精力。
中午吃饭时,敬酒喊称呼还不能错。其实妍子对有些亲戚也不是很清楚,她也很少与他们打交道,干妈,不对,现在应该叫妈,她在我们身后一一提醒,才没闹喊错称呼的笑话。
吃完饭,岳母拉妍子在一边说话了。岳父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间,跟我商量事情。按他的意思,工厂的事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北京养老院的事情也有陈经理,他就暂时留在温州,帮我看着工厂,我和妍子最好商量一个地方,轻松旅行一次。“人生,真轻松的机会不多,今后,你要撑这个家,够你忙的。”他说这话时,那种对人生经验纲领性总结的味道又来了。
繁忙的一天,晚上回去,在家里,妍子问我:“爸跟你说没说安排旅行的事?”
“说了,还没想好地点,你觉得呢?”
“我要跟你回四川,带上妈、舅舅、舅妈,我们一起回,怎么样?”妍子这一说,把我吓了一跳,这不像是蜜月旅行的节奏啊?
“我想知道你的一切,你的历史,你生活过的地方,甚至连你当过兵的部队我都想去一遍。但最重要的,是想跟你到四川。”妍子强调了她的重点。
“为什么呢?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你自己想的还是跟人商量的?”我有点不太理解。
“我已经跟我妈说过了,我妈让我们自己定。关键我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让你安心。”
她这样一说,我突然内心一震,她是不是想到了我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