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现在的状况,每个月的收入比普通人好得不知道哪里去了,况且还略有积蓄,也要为钱操心。那么,我妈跟王叔,自己收入不高,还有这两个不成器的孩子,那该是多么煎熬和困顿。
她忍受疼痛、忍受屈辱,起早贪黑卖水果,是为了尽力维持那个家。她已经丢掉一个家了,她不愿意再次让一个家庭失散,我知道,她尽管如此的力不从心,但也拼尽全力。
有谁能帮她呢?她能指望谁呢?在看不到尽头的贫困中,王叔也尽力了,但希望却从未出现过。直到我的到来,她才觉得,有摆脱困境的可能。
她每天跟王叔的电话时间比较固定,大约是晚饭后,通话约半个小时,大多聊些家长里短。但从几次偶然听到的话语中,我听得出妈对我的自豪,也听得出对王叔的牵挂,还有对那两姐弟的无奈和担心。
妍子倒是经常来,有时拉我妈去逛街,有时去做按摩,有时还去游乐场玩。她们之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也许是因为妍子的性格,也许是因为我妈先入为主的好感吧。
但是,最近,妍子却来得少了,不知道是啥原因,也许是她酒吧的生意太忙了吧。我妈给我说:“你去看看啦,妍子最近没来了,也不打个电话,你当哥的,不应该亲自去看一下?”
我觉得我妈说得有道理,我得去她酒吧看看。
晚饭后,我到了妍子的酒吧,远远望去,生意如常,米粒闪烁的小灯如星,慢腔慢调的音乐如昨,连服务员也还是原来那几个,但没看到妍子。
“高经理呢?”我问到。
“哟,庄哥,好久没来了呢。”一个身材高挑的女服务员主动跟我打招呼,她也算是老员工了,现在是这里的领班,对我熟悉。
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妍子在里屋。我本来不想进去的,怕思远也在里面,但路过时我瞥了一眼,发现门开着,我就进去了。
妍子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前面的小桌子上摆满了零食。我开口问到:“没吃晚饭吗?就吃这些?”
她听到我的声音,吓了一跳,站起来,勉强笑了笑:“哥,你来了?坐。”
我听出她声音有些异样,感觉有点不对了。说到:“光吃这些不健康,知道不?这么大了,要好好吃饭。”
妍子望着我,又坐下来,问了一句:“哥,女生抽烟就那么讨厌么?”
我觉得她这话问得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我们妍子抽烟不抽烟都是可爱的,谁讨厌了?”
妍子突然扭过头,不看我了,我感受到,她仿佛在抽泣。我站起来,按住房她肩膀,让她坐下,她的伤心失态是很少见的,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太妹,变成这样,一定与张思远有关。
“是不是张思远,告诉哥,我找她算账!”我说到。
她还是不将头转过来,只是摇了摇头。我继续问到:“张思远呢?这几天我也没跟他打过电话,他在哪里,要不要我打电话找他?”
“别,哥,不怪他,怪我。”妍子终于将头转了过来,眼里噙着泪,突然靠在我肩上,低声哭了出来。
“妍子不哭,有哥呢,跟哥说,咋回事。”我一边安慰她,一边用脚将那扇门虚掩,免得让员工或者客人看到了不太好。
在妍子平静些,才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就是前几天,也就是小池来的那几天,张思远的爸妈来北京了,思远过于自信地,告诉了他们,自己正和小池恋爱,并且说了自己前段时间在酒吧忙的事情。
本来,也没安排见面的事。但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有一天晚上,思远来酒吧帮忙,我趁机跑到门口抽支烟,他父母来了。其实双方都不认识,当他父母进来后,思远对双方进行了介绍,我们也很礼貌地打了招呼,他们很快就走了,看样子还不错。
结果,第二天,思远就不来了,我打电话问他,他说他父母不让他来。我不理解,在我的追问下,他终于说实话了,说他父母看到我抽烟的样子,坚决反对我跟他们儿子交往了。
“那思远怎么说的?”我问到,恋爱这事,当事人最重要。
“思远问了一句:一边是父母,一边是女朋友,我该怎么办?”妍子望着我,说到:“哥,你说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要分手吗?”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了。思远对自己的恋爱没有勇敢的自主性,因为他太爱他的家他的父母了,这我理解。另一方面,也许思远爱妍子不是那么深,在取舍中,才显得有点困难。
“也许,思远是想留点时间,他能够说服他父母呢?”我安慰到:“我给思远打个电话,看他是怎么想的。”
“别打,哥。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给过他解释的机会了。结果呢?他跟父母回江西了。你是我哥,更不能求他,我哥始终是个大男子汉,保护我的都是你,他在哪里?”
虽然妍子的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前次在西安,思远的表现,估计有点让妍子失望了。
妍子此时从我肩膀离开,目光变得比较坚定,对我说到:“哥,乞求不是爱情。我妍子还没到求一个人的时候,况且,我自己的哥,更不能求人。当年谈恋爱,也是我追的他,所以结果成这样,他没找你,哥,你不能找他。”
“好吧,哥不找他。咱们妍子这么可爱,会有好多人追的。”我勉强笑到:“你振作起来,我们不怕失败,况且这也不算失败,只是又给你一次更好的机会而已。”
“哥,这几天,你能不能帮我在酒吧招呼几天,我没精神。”妍子问到。
“那当然,妹妹有要求,当哥的顶上!”反正我最近也没什么事,就当是义务劳动了。
“哥,出门时帮我把门带上,我好几天都没睡觉了。”她这样一说,我才明白,她说的没精神是什么意思,我更得帮她招呼好生意了,这是妍子最在意的事业。
下午,小池与同学吃完散伙饭,就给我打电话,要我去接她。她还预先告诉我,今晚,要找个地方,我只属于她。让我提前想好跟我妈请假的理由。
上车后,我问她:“同学聚会有意思吗?”
“主要是伤感,那些热恋的情人们面临分手,那些要好的上下铺再也没有机会亲热或吵架了,不管好的坏的,大家都明白,人生聚散,是注定的。”
回到家,我妈已经在着手准备晚饭了,她挑了些四川农村菜中,制作比较复杂的种类,说是要给小池毕业庆祝一下。
小池看到,我妈的卧室里,她送的丝绸床上用品已经铺上,丝绸的睡衣挂在一边,有穿过的痕迹,非常高兴。
“阿姨,昨晚睡得怎么样?”
“哎呀,我们穷人没享过这福啊。刚开始,总觉得溜滑溜滑的,心痒痒。后来习惯了,真是舒服,怪不得发财人会享受呢。原来,绫罗绸缎的生活,就这么好!”
“阿姨,那你是什么感觉呢?”
我妈想了想,说到:“酥而麻醉的感觉,喝蜂糖那种。”
我解释到:“蜂糖就是蜂蜜”。
“阿姨,你是语言大师哟。书上没这种形容呢,怎么这么会说呢?”小池得意起来。
“艺术嘛”我说到“它来源于生活。”
“生活才是最高级的艺术!”小池喜欢总结式的句子,有尾部拨高的习惯。
吃饭时,小池疯狂一吃菜,以至于我妈都看不下去了:“那么好吃吗?”
“你做得太好吃了,比起城里的川菜馆,这菜的四川口味更浓厚,况且,这是阿姨用心做的,我得拼命吃。”小池像个傻大姑,嘴里塞满了。
我妈不太理解:“你们同学在一起,就没吃饭吗?”
“吃是吃,但主要是说话,况且哪有阿姨做的这么好吃呢?”
我妈听到小池夸她,感到非常受用,骄傲起来:“不是吹,当年我在农村,办席也是一把好手。不过没好材料,只有土豆炒青椒、青椒炒土豆,今天,可算是把我多年失传的技术想起来了,就冲那些绸缎,也值这些肉片。”
我们哈哈大笑,这个对比,不贴切,但滑稽。
“也不至于这种吃法,你们中午光说话去了?”我妈问到。
“吃也吃点,但话说得太多了,费体力,所以现在就饿了。”小池嘴里包着东西,含混不清。
我妈倒是准备将幽默进行到底:“俗话说:嘴巴两张皮,说话不费力。我估计,你们不是在说话,是在吹牛皮,那可是个体力活。”
哈哈哈,一阵哄笑,小池差点喷饭,捂着肚子,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喝了点汤,总算平静了。
我妈没有松劲的意思:“要我们农村人来说呢,长个嘴巴,主要是吃饭的,不吃饭光说话,那是说空话。嘴上留客人,双手往外推,不是舍不得,是缸里没得米。”
笑声继续,我妈有时有这个能力,不由自主的金句冒出来,她自己都会被自己逗笑。
饭吃完,小池给我使了个眼神,我明白了。跟妈说到:“我和小池今天晚上要参加他们同学的活动,估计耍得很晚,就不回来了。”
“又去吹牛?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懂,但吹牛皮也不怕,反正你们吃饱了的。”
幽默的主题不变,其连贯性显示功力,我妈也嗨了。
下楼,到车库,上车。控制不住地抱在一起,缠绕、融合、有动作,再也忍受不起。正要进行关键步骤,对面一个刺眼的车灯照过来,马达声轰响。我们才明白,头上到处是摄像头,这是公共场所,整理衣服、收拾心情,启动出发。
“方向?”我问到。
“你觉得呢?你印象最深的地方,我们单独在一起的?”
我俩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到:“水库!”
城市的灯火虽然近在眼前,但我们心中只有黑暗的远方。我想起了那天晚上,水库边上,她问我的那句话:“你感觉好吗?”,仿佛至今,这深情的声音仍然回荡在那银色的水面上。
城市越来越远,灯光终于消失。车灯所照亮的距离不过几十米,前方是无尽的黑暗,仿佛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我们都不说话,我们在听马达的声音是否干扰了沉寂的夜晚,我们在看车灯的光柱是否刺破了夜晚的幕布。
终于到水库坝顶了,车停在原来的那个地方。水色月色没变,星星亮度没变,青草香味没变,蟋蟀叫声没变。甚至,那个穿越水泥马路的松鼠,它的脚步声也没变。
小池光滑的脸庞没变,她的体温和香味没变。甚至,她眼睛里闪烁的秘密也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