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没人应,高声喊:“舅舅、舅舅!”没人应。果然,如表叔所说,他们都出去打工了。但是,我表弟出去打工说得通,舅舅舅妈的年纪也大了,还能打工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得先找到他们。我找李二嫂,先找人问问她住哪里。
“卖烧腊的李二嫂”,问题一出来,就有人知道。果然是街上的名人。
“上场有家卖烧腊的,是她儿媳妇,也许在她家,带孙子呢。但李二嫂自己也有家,你刚才去那栋楼,住一楼,你先去找下试试。”
这就对了,舅妈跟她关系好,买房子就买在一栋楼,可见,她是知道舅舅下落的人。
又回去,到楼下,看一楼有个房门开着的,敲了敲:“是李婶娘家吗?”
出来一个老年妇女,抱着一个小男孩,我一看,这不就是她么?当年她的形象如此熟悉,虽然现在老了,头发开始白了,皱纹开始多了,但她的气质和轮廓没变,李二嫂!
“你是?”她狐疑地看着我:“找我?”
我报上了舅舅的名字,我说我是庄娃子,就是父亲肢跛了那个庄娃子,她一跺脚:“哎呀!是庄娃子啊,快坐快坐,长成人了,都认不到了。”
她把孩子往摇篮里一放,给孩子含了个奶嘴,马上给我倒水,我站起来,把水杯接过来。
她说到:“你这些年到哪里去了?自从你父亲去世后,就再没回来过吧?”
“我在北京,有事没回来”我说完这句话时,感觉自己像个小偷,在说假话。我有什么事?有什么大事?这些都不是理由啊。
“发财了啊?庄娃子?晓得来看舅舅了哇?”
“没发财哟,二婶,就是找舅舅,他家里没人,只有找你打听了,你跟我舅妈好,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他们在广东打工,你老表两口子在那边给一个木器家具厂做工,好像你老表还是个小工头,你舅舅舅妈过去了,你舅舅好像也在那个厂里,挣点养老的钱,你舅妈在带孙子,他们给我留过电话的,我帮你找找。”
她进里屋找了半天,出来说到:“哎呀,我手机丢在媳妇那边了,号码在手机上,走,我带你去。”
她出门锁门,我抱着孩子,跟她一起走,路上有人开玩笑:“二嫂,你儿子我认得嘛,怎么又多出来一个?”
“瞎起一副秋波,人家是庄娃子,看你老都老了,整天没得油盐。”
市场内一阵哄笑,乡里就是这样,人人都是熟人,往往没大没小。
终于到上场那个烧腊店了,她儿媳妇看了看我:“噫!你不是早上开车买烧腊那个?”
“是我,你还记得?”
“我还怪,啷凯北京的车子开到我们乡里头来了,原来你是我们这里的人。妈,你认识他?”
“春明的表哥,从小就认得。我来找手机,估计掉在你这里了。”
“妈,你自己找吧。”她儿媳妇把孩子接过来,跟我说话:“你是春明的老表,那他爸是你?”
“舅舅”。
“喔,春明在广东打工,一家人都去了的,过年才得回来。”
“我晓得,你妈都跟我说了的。”
“你在北京吗?还有车,挣了钱的?”她看样子很感兴趣。
“挣啥子钱哟,车子是朋友借的。”我说到,这时,李二嫂出来了,拿着手机说到:“找到了,我给你翻一下他们的号码。”
她把号码报给我,我拿出手机开始拨号,连续响了好多声,没人接。
“别着急,刚才那是你舅舅的,也许他在干活,没听到,这有你舅妈的电话,她应该在家,听得到,你拨。”李二嫂又给我报了个电话。
忐忑加期待,那边终于接听了,熟悉的声音:“哪个?”
“舅妈,是我,庄娃子!”
“庄娃子?”舅妈愣了一下,突然叫了起来:“哎呀!庄娃子,你还记得舅妈呀,跟我打电话,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
“我回老家,你们没在,我找到街上,你们也没在,幸亏找到了李二婶,她告诉我的。我打舅舅电话打不通,打你的,终于通了,找得好苦。”
“你找对人了,我们的电话,都在她那里留了的,家里如果有什么事情,她也好通知。老实,庄娃子,你回来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舅妈,我回来本来是想看外公外婆的,结果隔壁表叔告诉我,他们去世了,找你们也没看到。我回来主要是想找我的妈,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了,我要找到她,这么多年,我想她了。”
那边沉默了一段,叹了一口气,说到:“你终于晓得找她了啊,她等你等了好多年了啊。过去,她想接你跟她过,你老汉不同意啊。后来你考上大学,你妈给了钱托我叫李二嫂给你啊,你老汉不同意啊。你老汉死了后,你就不晓得下落了啊,她也在打听你,怕你在外受苦啊,你这才晓得找妈了啊。算了,不说了,你记得她,你就是个好娃子。你妈妈跟他那个同学在浙江打工,有个电话号码,你记一下。
她一边报,我一边记,电话拨通的声音响起,如同阵阵鼓声,重锤在我心里。
到了檀木垭,看得见那条熟悉的小河了。小时候到外婆家,只要看到这条小河,就知道快到了。总是有条大黄狗,听得见妈妈的脚步,它会在此时跑到河边,伸着它的舌头,坐在那里遥望。
从小我就能走路,还是到外婆家练出来的。记得第一次全程走完好像是我五岁的时候,妈妈背着东西,没办法抱我,一路鼓励:娃儿自己走,走到外婆家有肉吃。凭着对吃肉的想象,我挨挨停停,凭自己的小脚走到了。
外婆家的东西真好吃啊,腊肉总是有的,夏天还有凉粉、冬天还有甜酒,这里,曾是我童年最向往的地方。
为跟妈妈赌气,外婆给我的美食我忘了么?为跟妈妈赌气,那条黄狗的等待我忘了么?
但是今天,我再也没看到那条黄狗了,虽然小河没变,上面仍然有人工搭起的石墩;虽然小路没变,两边仍然有熟悉的那几棵梧桐。远远看去,那后山上的石洞也没有变,它像大山的眼睛,审视和拷问每个凝视它的人。
小时候,觉得这条河好大啊,石墩之间的距离好大啊,我必须用尽全力才跳得过去。今天,这河怎么这么小呢?石墩子的距离怎么这么密呢?是我长大了吗?这条浅浅的小溪,你曾照过我的影子,你告诉我,我还是原来的那个庄娃?
过了河,上个坡,就看见院子了。竹林还是那个竹林,瓦房还是那些瓦房。有狗在叫,虽然没看见它在哪里,但声音肯定不是那条老黄狗,看见炊烟了,我兴奋得不得了:这院子有人!
等我走过竹林,看见一只小黄狗冲我叫,我站在那里不动了。小黄啊小黄,你是原来那个老黄狗的孩子吗?你不知道,我原来也是来过这里的人?
它叫我就不走,我想起了小时候妈妈教我的儿歌:“虫虫虫虫飞,飞到家家屋的去,家家不跟我打狗,我就阴到走,家家不跟我吃肉,我就阴到怄”。
这时,里面出来一个老头,我认出来了,是外婆家的邻居,原来我叫表叔。我喊了一声:“表叔,是我,庄娃子。”
那个表叔看了看我,仿佛不太确定:“哪个庄娃子?”
“我妈是齐玉芬,我是他儿子。”
“唉呀,是你嗦”他立马对那条叫的小黄狗吼了一声:“再叫,打你!”那条狗灰溜溜地走开了。
我进院子,先看了看我外婆家的门,锁着的,不没等我问,他就对我说到:“你舅舅一家好久没回来了,在街上买了房子,人在外面打工,这院子就剩下我们一家了。”
进了他家屋,我只好把手里提的东西送给他,他说到:“你怕是来看舅舅的吧?给我干啥子?”
“看到表叔也是一样的,就你一个长辈了。”
坐下,里面一个声音传来:“老汉,哪个来了?”是表婶的声音。
我连忙跑到后面灶房,见一个老太太在烧火做饭,对她说到:“表婶娘,是我,齐玉芬是我妈,我是庄娃子。”
老太太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烟熏的原因还是柴灰的原因,她抹了抹眼泪:“庄娃子啊,好多年没看到你了,长成人了,认不到了,还记得表婶娘啊。”
“啷凯不记得呢,你做的皮蛋最好了,我吃过的。”
“你还记得我做的皮蛋,好些年没做了,吃不成了。没人回来吃,也不想做了。”她感叹到,然后对外面表叔喊到:“捉个鸡杀了,来个客人也没得菜。”
“要你说,捉到了,绑起的,进来拿个刀。”表叔说着就进来了。我连忙推辞:“不麻烦,过会我到街上去,还有事。”
“啥子哟!你来都来了,陪表叔喝杯酒,嫌我屋的酒pie(四声,差的意思)了?”表叔责怪到。
“莫走,陪你表叔说会话,好久都没人来了。”表婶娘说到。
只好点头。表叔说到:“对嘛,这才像一屋人哟。”然后,他拿着刀出去了,不一会儿,听到杀鸡的声音,就对屋里喊到:“烧了开水没得?”
“有!”老太太指了指火塘边一个罐子,对我说:“庄娃子,帮我提出去,我提不动。”
我提着一罐子开水,出来屋檐下,主动帮忙烫鸡、拨毛。这让我想起农村生活时,这是过年或有贵客来临时的场景,那时的杀鸡是多么动人的场景啊,小孩子帮忙拨鸡毛时,仿佛都闻到了鸡汤的香味,欢欣鼓舞。
砧板就放在台阶上,表叔一边剁,一边跟我说话:“你现在在哪里发财呢?”
“在北京,也没发多大财,反正生活还可以。”
“那就行,不像我们农村,种田不挣钱,都出去打工了,你看,这么大个院子,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表叔语气充满了无奈和伤感。
“你子女呢?记得有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呢?”我问到。
“你还记得他们啦。他们都出去了,都搬到街上住了。老二嫁人还早些,老大结婚还晚些,在农村结不到媳妇啊,我们给他在街上买了房子,才说上媳妇的,现在,哪个姑娘愿意嫁到农村来哟。”
“那你们为什么不到街上去住呢?”
“他们平时也不在屋,我们那街上,靠什么生存呢?姑娘女婿、儿子媳妇都出去打工了,他们没回来,我们还不如在老屋住,自由些,自己种点菜养点鸡,够吃了。”
“我外公外婆都搬到舅舅家去了吗?”我开始问到关键问题了。
表叔看我一眼,停下了手中的活,摇了摇头:“庄娃子哟,不是表叔说你,你对你妈有意见,也不该对你外公外婆有意见。你外婆对你这么好,我们都看到的。他们过世了,也没见你回来,要不得哟!”
当时,我脑袋轰的一下,懵了。他们离开了?我都没有机会告别?那个疼爱我的外婆哟,一见我面就把我搂在怀里的外婆哟,悄悄给我留好吃的外婆哟,为什么不等我!
外公对我妈妈是有歉疚的,他把这种歉疚回报在我身上,我记得,你跟我说,妈妈命苦,要我对妈妈好,长大了要让妈妈享福,我都记得。
“表叔,我错了,我不知道他们过世了,我要去看看。”
“行吧,吃了饭,就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