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知易行难

上品寒士 贼道三痴 3174 字 11个月前

方形坞堡尚未完工,主楼还在进行室内装饰,但相对简单的厢房和横屋已经可以住人,丁氏、全氏的百名私兵这两日便是住在那里面,陈满介绍说年底可竣工,陈氏族人可在新居过新年。

这时大约是申时初刻,环形坞堡迎着斜阳,土石夯筑的坞堡外墙有些斑驳,厚重的青冈木大门已有古旧之色,与左侧新建的方形坞堡相比,这历经风雨近百年的环形楼堡更显沧桑——

陈操之牵着侄儿宗之走在前面,眼望那坞堡大门,不免想起母亲,以前他赴吴郡游学、去初阳台借书,母亲常常倚闾而望、等他归来,而现在,母亲静卧玉皇山上,与阴阳永隔,他就是高官厚禄、衣锦还乡,也有永不能弥补的遗憾,因为母亲看不到这些了,母亲去世时,陈氏尚未入士族,母亲很喜欢陆葳蕤,但想必母亲是认为儿子很难娶到陆氏女郎的,只因为儿子与陆氏小娘子相互倾心,母亲就不忍多说什么,母亲是很爱他的——

宗之摇了摇陈操之的手,问道:“丑叔想去玉皇山看望祖母了吗?”

陈操之低头看了侄儿一眼,宗之沉默而细心,与他十五岁前很想象,点头道:“等下与丑叔一块去。”

进到环形坞堡,稍事休息,陈操之即请族中长辈到有序堂议事,让冉盛正式认祖归宗,陈操之又将褚氏勾结山贼意欲洗劫陈家坞之事略加渲染对族人一一道来,陈满等人都是心有余悸,上虞某庶族大姓被盗贼夜袭、钱帛洗劫一空、族中妇女亦被凌辱就是前年之事,所以,当陈咸提出增加四十名陈氏私兵,族中长辈一致同意了,坞堡若无安全,钱帛再多又有何益!

族中会议之后,陈操之又上北楼向陈满、陈昌父子解释暂不能增加陈氏荫户之事,说褚氏余党还在,而且反对土断的三吴士族都在盯着陈氏,想揪住陈氏的过失,想以此来反对土断,陈氏由庶入士,扩张迅速,颇遭人忌妒,所以不得不慎,发展陈氏庄园,不见得荫户越多越好,另有途径,以合适的田租吸引佃户、以契约制让佃户安心在陈氏庄园耕种,善待佃客雇农,陈氏庄园定能兴旺壮大——

陈满对陈操之这般细心向他解释,很是满意,点头道:“操之说得对,咱们不能只看眼前、不顾长远,操之放心便是,六伯父不是愚昧之人,这些事都晓得的。”

陈操之又道:“建康秦淮河畔建宅之事,亦是为陈氏后辈计,六伯父、五兄、十四兄为家族打理田产,甚是辛苦,五兄、九兄、十四兄因为年龄不小,求学已晚,入仕怕是不能了,但侄儿辈定要读诗书、求仕进,以后入朝为官,建康怎能无陈氏宅第!”

陈满、陈昌父子一听,深感有理,钱唐陈氏,东南西北四支,西楼有陈操之、南楼有陈尚,已经是品官,东楼的嗣子陈谟去年被评为六品官人,有陈操之提携,陈谟出仕是确定无疑的,只有他北楼一支入仕无望,陈满四子,陈流最聪明,读书最多,可惜走了歪路,死了,陈昌、陈溯、陈洄兄弟都是只读了《论语》,会识字而已,想要被中正官擢入九品官人是不可能了,没入品就不能为官,只能留在陈家坞做田舍翁,陈满父子对此是颇不甘心的,对陈操之、陈尚在建康巨大的开销心存不满,认为是他们辛辛苦苦打理族产,却供陈操之、陈尚在外挥霍,现在听陈操之此言,恍然大悟,是啊,陈昌兄弟三人是不能为官了,但陈昌、陈溯都已经有儿子,陈满孙儿这一辈可以自幼教学,以后向陈谟、陈谭那样去吴郡求学、去建康做官,这可都要陈操之、陈尚提携的——

陈满、陈昌都感有愧,他们实在太浅见了,东南西北四楼都是陈氏子弟,家族和睦兴旺,才能惠及子孙后代,他们做田舍翁,儿孙辈可以出人头地为官啊,操之眼光比他们长远得多!

二十三、知易行难

将至小松林煅冶铺时,陈操之下了牛车步行,轻叩谢道韫的车壁,谢道韫的侍婢柳絮撩开车帘,探头笑问:“陈郎君,何事?”

陈操之朝车内一看,谢道韫正在给脸上敷粉,便道:“英台兄,我有事向你请教?”

侍婢柳絮道:“那么陈郎君到车上来吧?”

谢道韫横了柳絮一眼,心道:“车厢逼仄,如何好与子重同车!”命车夫停车,她下车与陈操之并肩而行,问:“子重,何事?”

陈操之便将北楼六伯父陈满一家与整个陈氏家族之间的不谐之事说了,道:“英台兄出身大家族,阅历积累,定有以教我?”

谢道韫见陈操之将家族私事向她请教,显然是当她是知心密友,想了想,说道:“那年在吴郡我就听说陈流陷害你之事,陈流是你六伯父之子,虽被逐出宗族,且已身故,但你六伯父显然心存芥蒂——子重是不是也很少与你六伯父交谈?”

陈操之虽然温雅持重,但对北楼六伯父一家的确没有好感,四年前六伯父被其子陈流怂恿起来欲侵占他西楼的田产,那样欺负孤儿寡母之举实在令人不齿,所以陈操之一直对六伯父一家不冷不热,点头道:“是,有些事难以释怀。”

谢道韫侧头看着陈操之,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陈操之也有怨气啊,浮颊一笑,说道:“我三叔父常诵《大戴礼记》之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子重有志于天下,如何会不知为政至察则众乖,同为族人,那些旧怨不必太在意。”

这些道理陈操之并不是不懂,但被少年时的怨气蒙蔽,不能放下,现在听谢道韫这么一提醒,有豁然开朗之感,展颜道:“多谢英台兄指教,我明白该如何做了。”

谢道韫轻笑道:“‘非知之艰,行之惟艰’,我善会说教,其实自己是最少雅量之人,不然我三叔父何以常对我诵‘水至清则无鱼’?我对不合我心意的人和事,很难让自己屈就或虚与委蛇。”

陈操之心道:“谢道韫是个完美主义者、第一等聪明人。”说道:“英台兄既入仕途,以后治一县、治一郡、治一州,还得向安石公学学为政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