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乌衣巷

上品寒士 贼道三痴 4357 字 11个月前

两年来数十场的清谈辩难,固然是谢道韫应付叔父谢安石、谢万石逼婚的一个借口,其实也是谢道韫对吴郡桃林小筑与陈操之等人交往的美好时光的缅怀,然而,纵使辩难再激烈,也难觅当日她与遏弟联手与陈操之、徐邈辩难时的美妙感觉,那一场又一场喧闹的辩难却难遣内心深处的寂寞——

风雪之夕、雨露之朝,谢道韫不免会想:“我将这样终老吗?我能与陈操之终生为友吗?陈操之可知我坚持之苦?”

三日前,陈操之将入建康的消息也传至了谢府,颇悉道韫娘子心事的婢女柳絮把这事说给谢道韫听,并说陈操之是与陆夫人同道进京的——

谢道韫微笑道:“很好啊,陈子重苦尽甘来了。”

婢女柳絮道:“现在市坊哄传陈郎君之事,明日陈郎君进城,一定会很热闹,娘子要不要去观看?”

谢道韫哂笑道:“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要我丢个香囊给他!”

婢女柳絮望着谢道韫的脸色,轻声道:“只要娘子肯丢,陈郎君未必不领情,娘子哪里会及不上那陆家娘子呢?”

谢道韫神色一冷,淡淡道:“柳絮,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柳絮赶紧道:“是。”背过身叹了口气,心道:“娘子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陈操之进城那日,柳絮与另一个谢府婢女结伴去清溪门观看了,真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想挤近点看都好费力,归来后柳絮对谢道韫说起,谢道韫含笑道:“乌衣巷距清溪门不远,那喧闹声在这边都能听到——嗯,那陈郎君容貌变化大不大?”

柳絮道:“变化不大,稍微消瘦了一些,依然那么俊美,应该说比以前更俊美了,身量高了不少,约有七尺四寸,比遏郎君还高一些,遏郎君是七尺三寸吧。”

谢道韫点点头,心道:“七尺四寸,那可比我高很多了,我是七尺一寸,三年前我就是七尺一寸,一直没长,也再长不了啦。”这样一想,不免有些惆怅,好象因为高矮有别,陈操之就离她很远似的。

柳絮心知道韫娘子虽然表面淡然,其实是很想知道陈郎君的事的,当下仔细描绘陈操之入城的情景,说有女子散花赠香囊、又有宵小之徒嫉妒江左卫玠陈操之俊美,想丢鸡子让陈操之难堪,却反被人丢鸡子……

“娘子——娘子——”

谢道韫“啊”的一声回过神来,指间拈着的一枚棋子掉落楸枰上。

“何事?”

“清谈即将开始,请娘子去正厅屏风后就座吧。”

谢道韫“嗯”了一声,一边收棋子回奁,一边问:“来了些什么人?”

小婢禀道:“琅邪诸葛曾公子、陈郡袁通公子、吴郡顾恺之公子——”

谢道韫听到“顾恺之”三字,心里就是一跳,隐隐期待,就听得那小婢继续说道:“——南阳范宁公子、东安寺的僧人支法寒,还有一个就是前日入城万人空巷争看的钱唐陈操之公子。”

一、乌衣巷

乌衣巷在秦淮河南岸,三国时为东吴禁军驻地,因东吴禁军身着黑色军服,是以俗称此地为乌衣巷,永嘉南渡,王导与谢鲲率各自家族部曲定居于此,乌衣巷遂成繁华鼎盛之地。

晋隆和元年二月十四,酉末时分,夜雨潇潇,秦淮河流水沉沉,南北两岸屋宇连绵、鳞次栉比,但墙高院深,亦只见萧萧穆穆,偶有丝竹管弦声传出,即随沉沉流水湮逝。

即便繁华如乌衣巷,到了夜里,依然是寂寞和冷清的,那十里秦淮、笙歌彻夜的时代尚未到来。

黄昏细雨中,陈郡袁通袁子才与支道林高徒“沙门左太冲”支法寒到顾府邀陈操之同赴乌衣巷,顾恺之是最喜热闹的,也跟随同去。

顾府在建康城西,乌衣巷在东南,四辆牛车,辘辘南行,过秦淮河上浮桥来至南岸,陈操之心道:“这应该便是朱雀桥了吧——”唐人刘禹锡的《乌衣巷》诗油然浮上心头: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诗里描绘的是四百多年后的乌衣巷,王谢大族,风流云散,诗人对此有着深沉的世事兴废的感叹,而陈操之现在要去的乌衣巷却是琅琊王氏、陈郡谢氏最兴盛之时,衣冠王谢,钟鸣鼎食,杰出俊杰,代有其人。

若说休沐日的司徒府是名流荟萃之所,那么每月十四乌衣巷谢家清谈雅集则聚集了江左年轻一辈高门子弟,这些高门子弟年轻气盛,辩论之激烈犹胜司徒府的聚会,两年来数十场辩难,各种论题,精彩纷呈,琅琊王氏的王凝之、王徽之兄弟、太原王氏的王爽、高平郗氏的郗恢(郗恢乃郗昙之子、郗超从弟、郗道茂的胞兄)、颖川庾氏的庾璟、陈郡袁氏的袁通,、琅琊诸葛氏的诸葛曾、颖川荀氏的荀念,还有太原温氏、陈留蔡氏、汝南周氏子弟,这些青年俊杰摆动着麈尾、玉如意,各逞口舌之利,却无人能在老庄玄谈上折服谢道韫,也就无人敢娶谢道韫,有那善谑者笑言,除非王弼、夏侯玄复生,否则无人能娶谢氏女,再或者支公还俗,或能胜过谢道韫一筹——

谢府的清谈雅集名气越来越大,隐隐有超过司徒府之势,所谓助谈,就是从谢府兴起的,谢道韫与其弟谢玄联手,玄辩无敌,去年谢玄赴桓温西府任职,而谢朗、谢琰、谢韶不善清言,不能为堂姊助谈,所以谢道韫往往独自迎战四方玄辩之士,亦从未落下风——

乌衣巷并非街巷,而是前临清溪、后凭秦淮的一片形胜地,王、谢二族各占数顷,庭院深深、林园广大,温氏、乔氏、蔡氏这些大族也居住在这里。

陈操之一行沿秦淮河南岸往东行去,从绵延半里的琅琊王氏家族的宅第前经过,前面便是谢氏家族那土墙木构架的大宅,谢尚、谢奕、谢安、谢万的宅第依次排列,一遭土墙环绕,一个大门进出,显得家族很有凝聚力。

在谢府大院内的耳房前,停着六、七辆牛车,一个谢府管事和几名执役在门房接待,袁通袁子才是谢府常客了,虽屡屡被谢道韫驳得哑口无言,却就是喜欢来这里。

这时雨突然大起来,灯笼光照映下,密集的雨点如万箭攒射般落在青石板路上,雨雾溅起,迷蒙一层。

陈操之、顾恺之、袁通、支法寒便立在门房宽廊下等候骤雨稍歇,不然的话,虽然有雨具这么大的雨走到谢府正厅也会袜履尽湿。

袁通问那谢府管事:“诸葛永民到了没有?”

诸葛永民便是诸葛曾,已故尚书右仆射诸葛恢之孙,其先祖乃是东吴重臣诸葛瑾,诸葛瑾之弟便是大名鼎鼎的诸葛亮,南渡之前,琅琊诸葛氏的门第犹胜王、谢,南渡后略显衰微,这个诸葛曾也是谢府常客,颇有非谢道韫不娶的架势。

管事答道:“诸葛公子也是刚到,正在厅中与我家万石公相谈。”

袁通又问:“诸葛永民请来的助谈者是谁?”

管事道:“是范刺史之子范宁范武子。”

袁通吃了一惊:“竟然是范武子,范武子怎么会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