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赌马

上品寒士 贼道三痴 4365 字 11个月前

陈操之道:“钱唐陈操之。”

支法寒眼睛瞪大,上下打量陈操之,笑道:“江左卫玠,名不虚传。”

这时茅舍里又出来一个老者和两个十来岁的童子,那两个童子看到冉盛,吐舌惊叹,这样的长人是第一次看到。

老者对陈操之道:“尊客也是来访宝珠玉兰的吗,请入内喝一碗茶水歇歇脚吧。”

陈操之道:“敢问老丈,这宝珠玉兰可以移栽否?若有树苗,请赐一棵。”

老者摇头道:“移栽不得,宝珠玉兰只有在花山一带可活,移栽别处很快就会枯萎。”

陈操之道:“原来如此,不敢打扰老丈,我看看花树即可。”

丑和尚支法寒陪陈操之到茅屋后观赏宝珠玉兰,说是奉师之命在这左近寻访适合建佛寺之宝地,问其尊师是谁?答曰:“支道林。”

陈操之眉峰一耸,支道林的名声可谓如雷贯耳,支道林俗姓关,因师傅是西域月支人,弟子从师姓,故改姓支,法名支遁,号道林,精研佛法,是般若学六大家之一,人称支公,二十五岁出家为僧,二十六岁入建康,以清谈玄辩闻名,太原王濛称赞其“造微之功不减辅嗣”,辅嗣便是王弼,是正始年间的玄学领袖,而陈郡殷融则赞支道林是卫玠再世,支道林虽是出家人,但注重风仪,有名士习气,交往是也都是刘恢、殷浩、许询、郗超、孙绰、王羲之、谢安这些名流,擅长隶书和章草,其清谈援佛入道,很少有辩得过他的人,原本住锡剡溪支山寺,应琅琊王、大司徒司马昱之邀入驻建康东安寺,开讲《般若道行经》,道俗钦崇、朝野悦服,司徒府的清谈雅集也常邀支道林参加,支道林说庄子,座上名士轮番辩难,无人是其敌手,时人慨叹支道林是披着袈裟的王弼或何晏——

日影西斜,陈操之主仆三人踏上归途,丑和尚支法寒去公孙树下牵了大白马与陈操之一道下山,冉盛羡慕道:“和尚也骑马,啧啧,稀奇!”

支法寒眼睛一翻道:“和尚为何就骑不得马!吾师养马数匹,也有人非议说出家人养马不妥,吾道答曰‘贫道重其神骏。’有人曾送一对大鹤给吾师,吾师纵鹤飞去,曰‘冲天之物,宁为耳目之玩乎!’”

冉盛道:“鹤可以纵其飞,马为什么不可以送人!和尚骑马,瞧着太别扭,这马送给我如何——”

陈操之斥道:“小盛,不许多嘴。”

支法寒哈哈大笑,先问冉盛年龄,得知才十六岁,惊道:“这是天生的武将,是该骑着马才对,不过没有白送的道理,小僧久闻钱唐陈操之贯通儒、玄、释三教之学,早就想领教,今日陌路相逢,敢请辩难,若胜了小僧,小僧以此马相赠,陈檀越若输了——”

“输了又如何?”冉盛忙问。

支法寒笑道:“不如何,一笑而散。”

陈操之道:“在下从不与人赌博。”

冉盛眼巴巴望着陈操之,他真是非常喜欢这匹大白马,一见其昂首奋蹄的样子,就觉浑身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一般。

陈操之不理睬冉盛恳求的目光,大袖摆动,从容下山。

丑和尚支法寒却一直跟着陈操之到句容县城客栈,似乎不辩不罢休。

六十七、赌马

陆夫人张文纨在吴郡歇了一夜,二十六日一早出发时又增加了八辆大车及十余名随从,连同陈操之一行二十余辆牛车的车队浩浩荡荡,过无锡、晋陵、丹阳,于二月初九午后到达丹阳郡句容县,句容县距建康百余里,此时还只是未时三刻,离天黑还早,若加紧再行一程,那么明日黄昏之前就可入建康城,但陆夫人却命车队就在句容歇下,明日再动身,这一路行来时晴时雨,行路总是辛苦的,现在离建康城不远,应好好休息一下,这样入建康也不会显得太疲惫,而且陆夫人还另有考虑——

大名士、大画师张墨与陈操之二十余日同行,白日一边行路一边赏看吴中山川景物,夜里则援笔作画,与陈操之切磋画技,或饮茶、谈玄、听曲、围棋,相处甚欢,而且时日愈久,愈觉得陈操之才华如海,弱冠之年能有这等学识张墨没有见识过第二个,而且陈操之风仪言谈亦极动人,夜坐相谈,不觉忘倦。

陆夫人张文纨也有与从兄张墨同样的感受,与陈操之接谈有如坐春风之感,陈操之还会亲手烹茶,这种据说是葛洪手植的茶清香隽永、回味悠长——

句容县最大的客栈早一日就被先行至此的陆府管事包下,多赏银钱,打扫一新,迎接陆夫人入住。

这日黄昏,晚餐之后,张墨照例来与陈操之谈玄论画,顺便品陈操之亲手烹制的香茗,刚坐定,陆夫人的侍婢来报,说夫人请安道公和陈郎君去有事相谈。

陈操之等人住在底楼,陆夫人在二楼,陈操之便与张墨一道跟随那侍婢上楼,来到陆夫人的那间大客房,这客房摆设由陆氏仆人更换过,坐卧之具都是从吴郡带来的,陆夫人不习惯客栈的床榻几案,连地上铺的苇席都要用她熟悉的华亭苇席,在外人看来是过于豪奢,但对出身吴郡大族张氏、嫁的夫君也是顶级门阀的张文纨而言,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过分的,无非是求适意而已。

张墨问:“纨妹有何事?”

陆夫人微笑道:“无他事,只是想品操之的茶,我原先乘车易胸闷发晕、睡眠亦不佳,这些日子按照操之所言,睡前饮一盏蜜水,晚边品一盏葛仙茶,这一路六百里行来,竟是神清气爽,不觉跋涉之苦,这真要多谢操之才是。”

陈操之含笑道:“能为夫人分忧,乃晚辈之幸。”

早有仆人去搬了小炭炉来,陈操之不需要做什么,只等黑陶茶壶里的水沸,水沸初如鱼目微有声,稍等一会,见其缘边如涌泉连珠,这时就应提起茶壶,将水一一注入早已放置茶叶的越窑青瓷茶盏里,盖上盏盖,盏盖有一小孔,二月天气,夜里清寒,可以清晰地看到细细的白气从小孔中袅袅升腾,随即便有淡淡茶香氤氲开来——

陆夫人静静地看着陈操之娴熟地烹茶,一举一动都充满了美感,发黑如漆、目若朗星,气质温润如玉,展颜一笑恍若春风拂面,不由得想:“对于陆氏家族而言,与钱唐陈氏联姻的确有损声誉,但对葳蕤而言,能嫁给这样美玉一般的男子应是福分。”又想:“操之仕途明朗,绝不是屈于下潦之人,无论入西府还是去扬州,日后得晋上品高官也并非不可能,反观陆氏年轻一辈,并无杰出子弟,二伯陆始虽然官居五兵尚书,位高权重,但性情太刚,得罪了不少南渡士族,据说桓温就很不满,碍于陆氏乃是江东士族首领,勉强忍耐而已,所以说陆氏并非稳如泰山,自古就没有哪个家族一直兴旺强盛不衰的,操之若入西府成为桓温心腹,那么葳蕤嫁给操之也并非对陆氏没有一点裨益——”

张墨品了一口茶水,赞道:“好茶,操之的茶艺这回也要与画技、玄谈一般名动建康了,司马大司徒就极好饮茶,每逢休沐日,司徒府里就是清谈名士满座,茶气蒸腾、麈尾挥拂,辨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之际,品到一盏好茶真是神仙之境,与服五石散相比也不遑多让了。”

陆夫人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用绢帕拭了拭嘴唇,说道:“操之,你明日在句容游玩一天可好?”

陈操之一听就明白了,陆夫人是不想与他一道入建康,反正此事沿途无人不知,他现在缓一日,让陆夫人与张安道先入城,陆夫人在陆始面前也好交待,以免立起冲突,当即点头道:“是,操之明白了。”

陆夫人赞许地点点头,说道:“操之说蒋陵湖有莼菜、鲈鱼,莼菜要三、四月间才有,鲈鱼则时时有,若无他事耽搁,本月十五我要去蒋陵湖游春,顺便看有没有鲈鱼——嗯,操之的同乡刘尚值是左民尚书府记室书佐是吧?”

陈操之应道:“是,尚值乃我好友。”

陆夫人便未再说话,只是慢慢品茗,听张墨与陈操之论画品。

……

次日辰时,陆夫人与张安道离开句容前往建康,这家句容县最大的客栈顿时空空荡荡,只剩陈操之、陈尚、冉盛、小婵、来震等十人。

这日天气晴朗,春光明媚,陈操之思欲一游,他知道句容有两座山很有名,一是茅山,茅山号称道教第一福地、第八洞天;二是宝华山,是佛教名山,有“林木之美、峰峦之秀、洞壑之深、烟霞之腾”四大奇景,当然,现在还没有宝华山这一名称,当地人都叫作花山,因为盛夏时节,各色野花漫山遍野,灿如霞锦,所以叫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