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操之也随后来到亭上,谢道韫安慰道:“子重不须忧虑,度公医术高超,不在稚川先生之下,陈伯母得度公诊治,定能药到病除。”
陈操之是觉得宽心了许多,微笑道:“我别无话说,又想着谢谢英台兄了,见到英台兄,总想到一个‘谢’字。”
谢道韫玉颊绯红,不看陈操之,望着剡溪对岸,说道:“总会被你猜到的,倒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在你面前一直叫祝英台叫惯了。”
陈操之道:“那我还是称呼你为英台兄。”
谢道韫道:“如此甚好。”一缕忧思掠过心头,不去想这事,指着对岸道:“子重,那边有个曹娥祠,祠中有邯郸淳所书曹娥碑,乃汉隶精品,相传蔡中郎曾来访此碑,来到曹娥祠时已是暮色沉沉,乃手扪碑文而读,书‘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四字于碑阴,子重可知这八字何意?”
陈操之笑道:“英台兄欺我读书少吗,这绝妙好辞之典都不知道了!”
谢道韫莞尔一笑:“岂敢,子重读的书我很多都未曾读过,奇思妙想闻所未闻。”又道:“去年王右军曾来东山,也书写了曹娥碑,由剡县名匠吴茂先镌刻,这块碑记子重一定未曾见过。”
陈操之道:“可惜今日无暇前去观摩,只有日后再来了。”
谢道韫应声道:“待陈伯母身体康健后,你来,我陪你过剡溪去看,亲手制两册拓本。”
陈操之微感诧异,心道:“你不嫁到建康乌衣巷王家去吗,还能陪我去拓碑贴?”应道:“那好,若家慈身体转好,我八、九月间与徐邈同来。”
谢道韫回头看了一眼陈操之的牛车,说道:“琅琊王氏兄弟也到过陈家坞听你吹竖笛吗?”
陈操之道:“如你所知,敷衍了一曲。”
谢道韫一笑,眸子斜睐,说道:“子重,你很会记仇啊,我上次说你吹笛送客近乎敷衍,你就记恨上了!”
陈操之笑道:“岂敢。”又道:“原来那天牛车里坐着的是王氏兄弟啊,听我曲子时并未下车,这二人我在杜子恭的天师道场见过一面,王逸少之子,果然俊逸不凡。”
谢道韫道:“王凝之草、隶俱佳,但为人迂腐;王徽之才华更胜其兄,只是我看不得他的放荡轻狂,若依我品评,王氏兄弟俱不如你。”
十五、黄绢幼妇
出东山别墅大门时,陈操之问那殷勤相送的谢氏典计:“此次参加安石公丝竹、书法雅集的,可有上虞祝氏子弟?”
典计摇头道:“并无姓祝的。”
陈操之点点头,心里朗朗如镜,往事种种分明,混沌模糊的感觉瞬间清晰,就好比那日在九曜山顶,看着一只无形巨手将西湖上的雾纱揭去,绝美西子显露娇躯——
陈操之未再多问,与栖光寺的行者灵佑步行离开谢氏别墅,沿剡溪西行,来震驾牛车跟在后面,独臂荆奴坐在车辕上。
剡溪古称舜江,后因孝女曹娥救父遂改名曹娥江,曹娥江流经剡县、上虞的这一段就叫剡溪,剡溪以风景秀丽著称,两岸千涧争流、万壑竞秀、众流并注、山峦汇聚,树木以竹、松、杉为多,连绵青翠,常年不凋。
行者灵佑一路行来一路慨叹:“吾师真神僧也,竟预知陈檀越要来求医,昨日便先赴钱唐了,佛法神通,吾师常有示现。”
陈操之微笑不语,虽知这并非支愍度大师能未卜先知,但心里也非常感激支愍度大师,年近七十高龄不惮辛劳前往钱唐,可知佛法不在于神通,而在于慈悲。
东山口,剡溪在此折而向北,陈操之四人则继续向西,忽听身后有人大叫:“陈郎君留步——陈郎君留步——”
陈操之止步回头,就见一青衫芒鞋的汉子疾奔而至,却是四日前送信到陈家坞的那位祝氏健仆,因赶得急,气喘吁吁道:“陈郎君,请稍等一会。”也不说为什么,只是频频回头张望。
东山口有一亭,名曹婢亭,亭如孤鹰展翅,下临剡溪,可供歇息览胜,陈操之便走上曹婢亭,看亭下奔流的剡溪水,在正午的阳光下细波跃金,风从对岸吹过来,清爽如茶。
陈操之伫立亭上,他知道自己在等谁?
大约过了一刻时,一辆油壁轻车从谢氏别墅方向驶来,到了路口曹娥亭下,先下来一个小婢,但过了好一会,也没见另外有人下车。
陈操之走下亭去,那小婢冲陈操之施了一礼,轻笑着招呼了一声:“陈郎君——”这小婢陈操之认得,随祝英台到过吴郡,也去过陈家坞,名叫柳絮,想必是得名于“未若柳絮因风舞”之句。
柳絮说道:“陈郎君,请再稍等一下。”
就听油壁车里有人说道:“好了。”帘幕一掀,下来一人,青丝履、白绢单襦、束发缣巾,脸形稍微有些长,广额光洁,嘴唇轮廓鲜明,柳叶双眉精致,细长上挑的眼眸秀媚,凝视陈操之,说道:“还是习惯弁巾男装与你相见。”眸光一转,又道:“子重,谢安石乃我祝氏远亲,是以我与英亭都来参加此次雅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