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操之便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祝英台跪坐在舱中苇席上,解开布囊系带,取出一具桐木古琴,形如蕉叶,琴身线条优美,涂生漆,架弦的硬木不用钉榫,而以鹿角霜衔接,琴尾浅槽两侧镶以名贵青玉——
祝英台调好弦,由跪坐改为趺坐,七弦琴搁在膝上,抬眼看着陈操之,微微一笑,俯首低眉,左手按弦,右手弹弦,“铮”的一声悠悠颤音,顿觉松风古韵扑面而来。
祝英台弹奏的便是嵇康的琴曲《长清》,这首曲子陈操之很熟悉,他曾把《长清》、《短清》这两支琴曲改编成洞箫曲,但现在听祝英台用七弦琴铮铮淙淙地奏来,别有另一番意会,七弦琴音色深沉,琴音清透不散、韵味悠长,前音犹袅,后音继至,仿佛流水疾徐相继。
陈操之悠然陶醉,扶着船舷的手指不自禁地伸缩按捺起来,仿佛柯亭笛在手,应和着琴曲的节奏。
一曲既罢,祝英台看着陈操之修长跳动的手指,笑问:“子重兄是否也笛意大发,很想吹奏?”
陈操之道:“柯亭笛在岸上——英台兄要听我吹笛?”
祝英台道:“不急。”
陈操之心道:“不急?今日一别,只怕不会再有闻笛的机会了吧。”笑道:“相传古高贤有无弦琴,意兴来时,就在无弦琴上虚弹一番,兴尽则罢,我方才也算是虚吹了一曲,英台兄想必也已意会?”
祝英台笑道:“无弦琴?那应该是琴技低劣要藏拙吧,好比服了五石散,玄想得自以为妙不可言,其实只是默坐而已。”
祝英台言谈总是这般锐利,陈操之望着祝英台的笑容,心里暗道一声惭愧,没想到祝英台还有两个梨涡笑靥!以前祝英台从没有在他面前这般不加掩饰地笑过,无非是嘴角微动、浅笑而已,而且粉又搽得厚,相处这么久,他还真没发觉祝英台的这两个梨涡,虽说男子有梨涡酒靥的也不稀奇,只是看着还是有点怪——只不过这祝英台应该不是男子。
渡船到岸,陈操之先上岸,又朝祝英台作揖道:“英台兄,随船回去吧,日后若有暇,请与令弟英亭一道来钱唐陈家坞,我必扫榻相迎。”这是客套话,话说出口才觉得稍微有些不妥。
祝英亭却未留意,带着那抱琴的小婢也下了船,说道:“水路送君一程,陆路再送一程,反正都送出百里外了,干脆送个痛快。”
陈操之无语,心道:“这话稀奇,送别还有送个痛快之说。”感其厚意,也未再婉拒。
祝英台道:“渡船还要好一会才过来,子重兄先上路吧,我陪你慢慢走一程。”
陈操之道:“那等下还得我送你回渡口。”
祝英台笑道:“正是——你不愿意?”
陈操之道:“英台兄追出百里来送我,我送你回渡口又算得什么。”便与祝英台并肩而行,一个惊人的念头突然跃出脑海,清晰无比:
“这很象梁祝十八相送啊,那我岂不是成了梁山伯了!”
三、此身原是梁山伯
陈操之主仆三人在华亭陆氏墅舍歇了一夜,四月二十四一早启程返乡,当牛车驶出陆氏庄园巨大的木栅门时,陈操之回头望,那梅岭绝顶,隐约有一点素白的身影,象一朵不凋的白兰花,离得愈远,愈觉芬芳沁透。
冉盛目力过人,他能瞧得比一般人远,他坐在车辕上顺着陈操之的目光望去,这十三岁的少年若有所思,待离陆氏墅舍远了,梅岭也看不到了,才问陈操之:“小郎君,你是不是喜欢陆氏小娘子?”
陈操之眉毛一挑,眼睛微微眯起,问:“何以见得?”
冉盛道:“瞧得出来啊,陆氏小娘子也喜欢小郎君,一早爬到山上不就是为了能看到陈郎君走得更远吗。”
来德不以为意道:“这不稀奇,吴郡喜欢咱们小郎君的娘子还少啊,香囊都送了几十只,车厢都是香喷喷的,送的鸡蛋,三天都没吃完,小盛昨天就吃了二十多个,我也吃了十几个。”
陈操之笑了起来,叮嘱道:“陆氏小娘子的事你们不许对别人说,回到陈家坞也不许说,听到没有?”
来德应了一声,来德答应了不说就打死也不会说的,。
冉盛也说绝不会说,却又挤着嗓子问:“小郎君,你是不是想娶陆氏小娘子?我看行,陆氏小娘子很好——”
陈操之打断道:“小盛,从现在起,不许你说陆氏小娘子的事。”
冉盛缩了缩脖子、咧了咧嘴,回身坐好,不敢多说了。
陈操之摇摇头,斜倚厢壁沉思,既然冉盛、来德都看得出他与陆葳蕤之间的情意,葳蕤身边的那些侍女又不是傻子,如何会看不出来!昨日短锄说的那句“陈郎君是葳蕤小娘子的”固然是无心之语,但也未尝不是短锄的真实想法,短锄和簪花是葳蕤的贴身侍婢,他与葳蕤在真庆道院哪能每次都那么巧恰遇上呢?那次在虎丘,他牵着陆葳蕤的手过小溪,簪花的眼神就不太自然,有点脸红,想必是意识到了什么,短锄和簪花都是单纯的女孩子,敬爱葳蕤出于挚诚,而且二婢对他也是一片善意,每次见到他都是喜笑颜开,都是很喜欢看到陈郎君——
但是这件事最终还是逃避不过去的,终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葳蕤能承受得了家族强大的压力吗?
想起陆葳蕤笑起来眼睛如月牙儿的甜美娇颜,想起她将因为家族的压力而受到很多委屈,陈操之心里就有些不忍,可是既然相互倾心要相守在一起,总有一段艰难的路要走。
牛车轧轧而行,来到松江北岸,陈操之下了船,等待摆渡过江。
华亭渡口秦汉时期就有了,渡口有两株古柏,据说有六百年以上的历史,树下有一块碑偈,刻有篆文,因年代久远,字迹漫灭,模糊不清了。
渡船正缓缓向这边驶来,松江的水流比钱唐江小得多,水势也平缓,陈操之抬眼望天,遥远的群山有云气蒸腾,心想:“这天气可能是晴不了几日了,每年端午节前都要下雨涨水的。”
正这时,听得道上又有两辆牛车“吱呀呀”地驶来,冉盛诧异道:“啊,是祝郎君他们!”
陈操之回头一看,就见祝氏的两个健仆驾车来到渡口,那两个健仆见到陈操之,谦卑地笑着招呼一声:“陈郎君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