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盛德绝伦郗嘉宾

上品寒士 贼道三痴 5570 字 11个月前

陆纳恍然道:“是是,丁舍人今日离郡,我也差人去送行了的。”携了陈操之的手,并肩入厅,笑吟吟问:“操之,你可知是谁如此着急要见你?”

陈操之答道:“不知。”

就听厅上有人笑了几声,说道:“钱唐陈操之,隔夜就忘了通玄塔上辩难之人了吗?”

说话间,厅上走出一人,凤目含威,美髯飘拂,正是昨日在通玄寺与陈操之辩难的那个青年男子。

陆纳放开陈操之的手,笑道:“操之,他识得你,你可识得他?”

陈操之含笑深深一揖,说道:“若说不识,昨日已通万言;若说识得,尚不知尊姓大名。”

陆纳爽朗大笑,问:“操之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

陈操之宛若墨画的双眉一扬,凝视那青年男子道:“尊驾便是美髯公郗嘉宾?久仰,久仰。”

那青年男子轻抚颌下长髯,笑问道:“我如何不能是王文度?”

陆纳大笑:“哈哈,郗参军,王坦之哪里有你这样的大胡子,操之足不出郡,也知你髯参军之名,不过这‘美髯公’的称呼倒是第一次听说,操之哪里听来的。”

陈操之道:“一见郗参军,见其飘洒长髯,‘美髯公’三字便脱口而出矣。”

陆纳笑道:“妙哉,这‘美髯公’三字以后便跟定郗参军了。”

陈操之跟着陆纳脱履入厅,分宾主跪坐,望着对坐的美髯男子,心道:“真没想到他便是郗超郗嘉宾,此人是桓温军府第一幕僚,智计深沉,是桓温最为倚重的智囊谋主,桓温英气高迈,很少有能被他推崇的人,在与年方弱冠的郗超交谈后,对其非常钦佩,常说郗超深不可测,遂倾意礼待,郗超也和桓温结下深交,一直在桓温军府效力,桓温的两次北伐,郗超都是主谋之人。”

《世说新语》里多有郗超的逸闻,郗超出身高平郗氏,是东晋老资格的门阀,祖父郗鉴曾任太尉,父亲郗谙是徐州刺史,姑母郗浚嫁的夫君是王羲之,郗氏的声望不在王、谢、桓、庾之下,而郗超更是当世奇才,史称“卓荦不羁,有旷世之度,交游士林,每存胜拔,善谈论,义理精微”,谢安也认为郗超才识在他谢氏诸侄之上,。

郗谙信奉天师道,热衷聚敛家财,郗超却信佛教,视金钱如粪土,曾一日散财千万钱,这样看来昨日在通玄寺布施十万钱真不算什么了。

陈操之对郗超说久仰绝非客套话,郗超这样的名门子弟才是姿容、才华、风骨兼备的魏晋第一流人物,绝非只是会服散裸奔、挥着麈尾竟日清谈、不理实务的所谓名士。

郗超眼望陈操之,笑道:“我奉大司马之命去会稽请谢安石出山,路过吴郡,听闻庾内史染疾,故枉道特来探望,因昨日佛诞,便未进城拜见陆使君,先去礼佛,却遇陈操之,高塔长谈,深感操之渊博善辩,庾内史病得不冤啊。”

说罢,与陆纳一齐大笑,东晋人便是如此,有时讲究雅量、讲究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有时却又嘻笑怒骂、逞心任性,幸灾乐祸也绝不掩饰,看来这个郗超也对庾希没有好感,这也难怪,庾希视桓温如仇,郗超是桓温谋主,自然对庾希也不会有多少善意。

陆纳道:“此前朝廷数次征召,谢安固辞不出,不知这次郗参军不远千里去请,谢安还会推托否?”

郗超道:“安石不出,如天下苍生何!”忽然话锋一转,问:“操之以为谢安石这次是否会出山?”

陈操之知道后世史载谢安是升平四年出任桓温军府任司马的,升平四年也就是明年,谢安出山的主要原因是谢万北征兵败后被贬为庶人,随即抑郁去世,谢氏门第岌岌可危,谢安才不得不出山,但陈操之奇怪的是,郗超此前都与他论佛谈玄,这时突然以时事相问,不知有何用意?答道:“谢万石能担重任,谢安石则不出。”

郗超目露讶异之色,这十六岁少年有玲珑心吗,怎能看事如此透彻!笑问:“依你看,谢万石能担重任否?”

陈操之道:“郗参军这是取笑我了,朝廷用人,我区区微命,何敢妄议。”

郗超睿智洞察的目光看着陈操之,微笑道:“那先不说这个了,昨日与操之在高塔上说得口干舌躁,却觉意犹未尽,今日还想与操之单独一辩,操之万勿推辞,我明日便要赴会稽,后会难期啊。”

陈操之有种感觉,郗超不会只是和他说黄老、谈佛陀,应该另有话说,当即道:“能听郗参军高论,固所愿也。”

九十二、盛德绝伦郗嘉宾

吴郡城北的通玄寺规模宏大,主殿面阔五楹,进深五间,内四架,前置檐廊,檐高三丈,四周檐柱为抹角石柱,内柱用楠木,有寺僧百余人,通玄寺与建康瓦官寺、龙宫寺、会稽栖光寺并称江东四大名刹。

四月初八是佛诞日,但来通玄寺浴佛供僧的香客信众亦不甚多,与正月十五陈操之参加的钱唐杜氏天师道场天官大帝诞辰庆典相比,实在是远远不如。

陈操之来得早,通玄寺浴佛献花、长老说法尚未开始,陈操之也不愿凑这个热闹,来佛寺礼佛与参加天师道醮仪庆典一样,无非是了一个心愿,月底回陈家坞母亲问起时也可以让母亲宽慰而已。

陈操之在大雄宝殿礼佛毕,向执事僧言明要布施香火钱,执事僧将陈操之引到偏殿,却见一个面如冠玉、美髯如漆的青年男子指使随从将礼佛供僧的一百缗五铢钱搬进来,一百缗就是十万钱,此人出手豪阔啊。

陈操之只布施一千钱,神色恬淡,意态如常,并没有因为那青年男子布施得多、他布施得少而有任何的跼跽窘迫,执事僧请他在功德簿上留名,他也没有矫情不留名,提笔用《张翰贴》式行书写上——“钱唐陈操之”,搁下笔,向寺僧合什施礼,带着冉盛登临八角佛塔去了。

那青年男子见陈操之姿容俊逸、风度洒脱,便过来朝功德簿看了一眼,顿时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原来他便是陈操之,把扬州内史庾希气得卧床不起的陈操之,嗯,书法亦劲秀不凡,看来的确是个妙人。”

……

站在通玄寺塔下仰头望,这三十丈高的佛塔巍峨耸立,气势非凡,佛教建筑往往有震慑人心的效果,让人不自禁地想顶礼膜拜。

陈操之、冉盛向守塔僧人敬了个礼,进入塔内,通玄寺塔砖身木檐、双层套筒塔身,内塔有九层,在内、外塔壁之间有廊梯盘旋而上,陈操之沿梯直上最高层,来到第九层平座回廊上往塔外一望,不远处的虎丘都在脚下了,绕到南侧眺望,繁华的古苏州历历在目,里坊、街衢、官衙、店铺、牛车、行人……

冉盛道:“小郎君,你道观也拜、佛寺也拜,真是奇怪哦,就好比一件事求两个人,很可能都落空啊。”这话冉盛早就想说了。

陈操之笑道:“佛道相通,唯在一心,有什么不可以拜的。”

木板廊梯响处,有人说道:“敢问佛道如何相通?”

陈操之回头一看,却是方才在寺里布施了十万钱的青年男子,这男子头戴平巾帻,身穿麻纱单襦,身量中等,面容清瘦,丹凤眼斜挑,目光锐利有神,鼻梁高而挺,不说话时嘴唇就紧紧抿着,虽然蓄有一部美髯,但看年纪也不大,不超过二十五岁吧,言谈举止之间有一种自然流露的威严和清贵。

陈操之略一拱手,说道:“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

美髯男子双眉一挑,问:“同何心?同何理?”

陈操之道:“道法自然、佛说般若,此谓道心与佛心,其实皆是人心;子曰‘天下何思而处?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处’如此说来,释、道、儒岂无相通之处?”

美髯男子对佛、儒、玄俱有涉猎,交往的都是名士、名僧,却从未听到此等奇论,又惊又喜,问:“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从形之始,何解?”

陈操之道:“此非道乎?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莫非道乎?”

美髯男子问的“无在万化之前”之语乃是晋代名僧释道安对“般若性空”的解释,纵观东晋佛学,都是围绕“般若性空”的阐述而生发出来的。

陈操之前世今生对佛典都很少涉及,只读过两部精短的佛经——《金刚经》和《坛经》,但现在他对老庄周易都有了一定的研究,回想以前看过的《金刚经》和《坛经》,真如青天朗日,词义分明。

美髯男子听陈操之以《老子》来解释佛典,大惊喜,援儒入玄、以玄解儒的学者通人他见过不少,但能以玄学来解释佛典的他只见过支愍度和支道林这两位高僧,而陈操之不过十六、七岁少年,竟能博通儒、玄、佛三家经义,实在是太让他惊讶了,便命随从向寺僧借了两个蒲团,与陈操之一人一个趺坐着,就在通玄寺塔的最高层,引经据典,相互辩难。

美髯男子精于佛典,对当代名僧大德释道安、竺法汰、支愍度、支道林的各家学说了如指掌,而陈操之对东晋佛学则所知甚少,唯知《金刚经》和《坛经》,但他既然精于玄学的思辨,对美髯男子所说的“从无生有”、“即色性空”、“心无意”诸般若学说都能迅速领会其奥义,然后以老庄周易来应答。

美髯男子越辩越惊、越辨越喜,老庄周易也就罢了,奇的是这俊美少年所说的释家妙语他是闻所未闻,《金刚经》是一代高僧鸠摩罗什所译,鸠摩罗什现在才十几岁,还需二十多年才译此《金刚经》,所以美髯男子纵然博览释典,也读不到《金刚经》,而《坛经》是禅宗创始人六祖慧能的传法经录,要四百年后才会出现,美髯男子又怎么能知晓!

浮云来去、日影斜移,二人在这高塔之上竟然辩难了三个时辰,都已经是午后未时了,辩难双方不觉得饥渴,反而精神焕发,少年冉盛听得云里雾里,实在耐不住了,抱怨道:“操之小郎君,我肚子好饿,早上都没进餐,来德也在塔下转悠呢。”

陈操之朗声大笑,长身而起,朝一时还站不起来的美髯男子道:“玄谈清议,无论如何高妙,又奈肚子何?清谈误事,正此之谓也——后会有期。”拱拱手,带着冉盛下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