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瑶急忙跟上她:“娘娘不快想想办法,看这些花草有什么用?”
卿尘道:“想什么办法?”
碧瑶忍不住道:“也不知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卿尘淡淡一回头,碧瑶话就只说了一半。卿尘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步出回廊,信手撷了一朵菊花。碧瑶见她神情悠然,闲步赏花,攒着眉道:“人都说皇上不急急死太监,这倒好,娘娘不急,急坏我这丫头。这不过是些自生自长的菊花,有什么好看的?”
卿尘在一丛金菊面前站下,风一过,点点素香落了满袖:“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你心不静,自然看不出这花自生自长的妙趣。”
碧瑶愁道:“静得下来吗?”
卿尘笑而不语,突然听到脚步声传来,紧跟着有人道:“皇后娘娘倒真有雅兴,这时候还有心情赏花。”她和碧瑶转身看去,见几个青衣玄裙的女官站在身后,为首的一个年约四十,眉眼苛刻,面带冷笑,正打量着卿尘。
卿尘看一眼她的服饰,对她这样不敬的态度倒也不意外,淡声道:“这长宵宫中的菊花开得不错,宫苑也清静。”
那女官道:“娘娘以后在这里可以慢慢清静,日子还长着呢,但就怕娘娘熬不住。”
她话中连讽带刺,显然是存心来寻事的,碧瑶气道:“皇后娘娘面前,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那女官冷笑道:“皇后娘娘?我在这宫中几十年,还从没见哪个娘娘进了这里还能走出去,皇后娘娘又怎样?到了长宵宫,就要按长宵宫的规矩,任谁都一样!”
“你……”碧瑶气得不轻,卿尘以目光制止她,问道:“你是掖庭女官?”
“不错。”
“各宫各殿的琐事,我平日里过问得不多,倒不知道长宵宫原来还有自己的规矩,说说吧,都是些什么规矩?让我也听听。”
卿尘语气轻缓,目光扫过眼前,无喜无怒。那女官似乎一掌击在水中,空不着力,浑然不觉已经溅了一身的水:“长宵宫的规矩娘娘很快就知道了,别的不敢说,千悯寺里湛王妃怎样,娘娘今后在这儿也绝不会差了半分。”
卿尘一双凤眸略略一细,尚未及说话,便听到一声厉斥:“大胆!竟敢对皇后娘娘放肆,还不掌嘴!”
那女官往说话的人看去,脸上顿时色变,来人竟是内侍省监吴未。随着吴未的出现,一阵阵整肃的靴声传来,数列御林禁卫入驻长宵宫,由内而外,迅速布守各处。那女官心中惊疑,忙俯身退往一旁,屈膝行礼:“见过吴公公。”
吴未却正眼都不看她们,转身毕恭毕敬地对皇后行礼:“娘娘。”
卿尘点点头,却往那女官看去。虽说是长宵宫这种偏僻冷宫,但历经前后两次清洗,卫家也已然门庭倾颓,宫中竟仍有残余势力,无怪乎皇上,甚至湛王都无法再容忍外戚门阀。
那女官看着被重兵把守的长宵宫,再看对皇后恭敬如常的吴未,早已隐觉不妙,一抬头,触到皇后静冷的眼神,心头一惊。
卿尘缓缓踱步走过那女官身边,容色清冷:“我倒不记得千悯寺中还有个湛王妃,吴未,既然有人糊涂,就送她去看清楚吧。”
吴未低头道:“老奴遵旨。”
那女官被吓愣在那里,待她清醒过来,先前嚣张的样子早不复再见,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娘娘……娘娘开恩!奴婢知错!”
皇后素衣飘飘,早已举步离开,那清傲的背影从容远去,连半丝挣扎的余地都未留,是彻头彻尾的不屑一顾。
吴未往身后挥一下手,命内侍遵懿旨处置,亦不再理会那女官,跟随皇后而去。
除了封锁宫门的禁卫,另有四名内侍、四名宫女随吴未前来。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先前的宫室便被整理妥当,罗帐锦衾、裘衣暖炉一应俱全,榻前一个瑞凤呈祥金铜炉,置了清华台中常用的木兰香,袅袅烟轻,和着秋风干净的气息,满室清宁。吴未恭声道:“娘娘看看可还缺什么?”
卿尘步入室中,闻到这熏香的味道便一笑,回头道:“难为你想得周到,我枕旁有本未看完的书,让人送来,这几天你不必再来这儿。”
“老奴记下了。”
雨过天凉,秋风满阶。
放眼御苑,百花凋零,落木萧瑟,唯有清湖碧波连天色,秋空万里,黄叶翩飞。
沿着湖中横跨两岸的练云堤,一个着深青笼纱袍服的内侍快步自武台殿方向过来,因为走得太急,帽冠上垂下的缀珠长缨急剧晃动,他却根本顾不得整理。
待进了清华台,那内侍脸上已经渗出薄薄一层热汗,到了寝殿前急忙对当值的侍女道:“烦请通报一下,求见娘娘。”
这时正好碧瑶从寝殿里出来,问了他几句,便道:“你跟我来吧。”
那内侍跟着碧瑶入了寝殿,深殿之中越走越暖,空气中隐约飘浮着杜若清香。转过静长的殿廊,入了内宫,碧瑶让他在外稍等,先行去禀报。
那内侍屏息静气站在下首,悄悄抬眼看到锦绣流云屏风之后,侍女层层挽起紫绡纱帐,依稀便见皇后斜倚在凤榻之上。碧瑶近前低声说了什么,一个柔和而略微慵然的声音似透过屏风上的云水传了出来:“是什么事?”
那内侍忙趋前跪下,低头道:“启禀娘娘,晏公公命小人速来请娘娘,请鸾驾移步武台殿。”
皇后问道:“怎么了,皇上今天不是在武台殿吗?”
那内侍道:“皇上今天在武台殿议事,笞责了数名大臣,连秦国公、长定侯等都要牵连上了,眼下没人能劝得住皇上,只好来请娘娘。”
轻轻一声环佩清响,凤榻之上皇后由侍女扶着起身。那内侍觑见皇后移步转出了屏风,轻柔的月色云裳散披在身上,乌发如瀑,衬得双眸幽深似秋水,而那声音亦比方才静冷了几分:“这是为什么?”
“似乎是为了太上皇与和惠太后合葬的事,诸位大人奏本上谏,结果惹怒了皇上,就成了这般局面。”
卿尘缓缓移步,蹙眉细想,一转身,对碧瑶道:“换朝服,去武台殿。”
武台殿前,晏奚站在皇上身后不远处,心急如焚。阶前执刑内侍往上看来,他不动声色地将足尖向外挪移,阶下会意,动杖行刑。
几名大臣除去官服,俯身撑地,笞杖在内侍手中高高举起,半空中划出一个凌厉的弧度抽上脊背,啪的一声震响,不过数下便已鲜血横飞。
血色点点,落上青石地,接连不断笞杖落下的响声,听得人心惊胆战。好在执刑内侍得了晏奚暗示,明白皇上是要杖下留人,手下声势虽骇人,却都留了余地。否则重笞下去,不用见血便能摧筋裂骨,这些文臣又哪里经受得住?
秋风肃杀,卷得殿前广场之上枯叶乱飞。皇上负手立在高高撑起的华盖金伞之下,冷眼看着下方继续死谏不休的大臣,面色淡淡,喜怒难辨。
天帝入葬东陵,牵扯到帝后合葬的事宜。按仪制,天帝生前所册封的孝贞皇后、殷皇后以及事后追封为和惠太后的莲贵妃都应该合陵同葬。然而却有不少大臣认为和惠太后先后侍奉过穆帝与天帝,此时不应与天帝合葬,因此上书表示异议。
但意想不到的是,皇上看过奏表后,居然降旨开穆帝陵,迁太后灵柩入葬。这一来朝臣们更是无法接受,连日具表奏谏,面折廷争,竟逐渐发展为太后是否能入葬皇陵的争论。今日一早,有名殿院侍御史怀揣奏表长跪武台殿前,又是为了此事。
皇上置谏不纳,命人将坚持苦谏的御史逐出殿外。谁知这位侍御史竟手抱廊柱大声疾呼:“陛下能开天下士人之言,何以独不听臣之谏?臣今日以死谏言,以正天听!”
说罢反身就撞往廊柱上,若不是内侍拦得及时,当真就要血溅朝堂。
这一来更激起在场大臣们同心之气,纷纷趋前跪奏,言辞激烈。却谁也没有料到,一向宽仁的皇上当场震怒,即刻下令架出为首的两名大臣廷前笞责,命众臣出殿观刑,再有敢言此事者便按此例,严惩不贷。
“陛下此举有悖礼制,臣窃恐社稷危乱,为陛下忧之……”秦国公话未说完,便见皇上龙袖重重一甩:“带下去!”
立刻有两名内侍上前将秦国公架起来,群臣大惊,旁边的长定侯连忙叩首苦劝道:“陛下开恩,秦国公元老之臣,年事已高,岂能承受得了这笞杖重责?”
众人一边求情,秦国公却一边仍是死谏:“不以礼法,国之将危,臣死不足惜,还请陛下以国为重!”
皇上平素对这些元老重臣礼遇有加,今天却像是动了真怒,目视前方,眼角也不曾往下瞥一下,那副神情决然坚冷,无端令人心寒。
湛王在旁看得透彻,这段时间整顿亏空,皇上手段之利落,决心之坚定,行事之彻底,让朝中不少人闻风自危。今天这些大臣中有些的确是食古不化,抱着礼法不放,却有更多是妄图借此生事,搅乱朝局。皇上今天一反往日从谏如流的做法,甚至不惜行廷杖之举,显然是心中有数,有意为之。面对这些士族门阀、皇亲公侯,想要将亏空顺利查下去,必要有雷霆手段慑服朝堂。所以对于皇上的冷酷行事,他不能劝。
但他身边的灏王性情仁和,眼见情势愈演愈烈,终于忍不住上前劝道:“陛下,朝事有异议,大臣劝谏并无过错,即便所言不当,也应宽以待之。陛下此举,恐使今后谏官畏言,群臣缄口,还请陛下多加斟酌。”
湛王眉梢轻微一紧,随即扭头看向皇上,只见皇上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
这时忽听殿前内侍亮声禀道:“皇后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