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铎这随手扒拉就能指认药渣的功夫着实吓坏了好些人,主簿和县丞委实没想到,这位新来的同僚非但才学一流,竟然还精通医术。
在铁一般的证据面前,老仆也撑不住了,委顿在地上痛哭道:“是老奴对不住县令,老奴罪该万死啊……”
主簿拍案而起,怒斥道:“陈县令特意体恤你,让你留在县衙里做些轻省活,而你不感恩就罢了,竟然还恩将仇报!”
“老奴该死……”
主簿情绪激动,萧景铎连忙挥手,示意旁边的衙吏拦住主簿。除了主簿,县衙里许多人都气愤非常,就连萧景铎也沉重地叹了口气,问道:“你为何要杀害陈县令?”
老仆跪伏在地上,满是沟壑的脸上涕泪横流,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摇着头说道:“萧县丞断案若神,老奴心服口服。是老奴给陈县令下的毒,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萧县丞定案吧!”
萧景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老仆却只是摇头,拒不多说,只是不住地催促:“老奴认罪,请县丞定案!”
物证齐全,显然老仆是凶手没跑了,主簿等人也在催促,萧景铎只好重重一拍惊堂木,给今日的公审做出最后的定论:“依斗讼律,以刃及故杀人者,斩。堂下老仆蓄意给晋江县陈县令下毒,按律,处以斩刑。”
堂下许多人都发出惊呼,隐隐还有人叫好。晋江县许久没有发生过这等大事,直到散去时,百姓都在兴奋地和旁人谈论此事。
萧景铎这些官员则收了堂,到后院继续撰写文书。陈县令之死虽然已经定案,但后续的工作还有许多,现在朝廷还没有派下新的县令,所以只能由萧景铎牵头,详细书写此案的证词、证据、审案经过等,然后整理成卷宗送到长安,由大理寺和刑部统一批阅,若是刑部认可此案的审理结果,那么老仆才真正定了罪,并于秋后问斩。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整理卷宗。
萧景铎是县丞,是县令的副手,主要负责讼案、仓廪等,定案后按理应该是他最忙的时候,可是萧景铎却避开其他人,专程去找了冯屠户一趟。
冯屠户被冤为凶手,进了趟大牢,上了次公堂,现在却毫发无伤地无罪释放。他大感骄傲,正挺着胸膛和赶来接他的妹妹吹牛。冯家小娘子冯娇吓了个半死,现在听到兄长非但不后怕,反而还骄傲的不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正要好好说道说道,却不经意看到后面走来一个人。
见到来人,冯娇脸上的表情怔了怔,立刻收敛了脾气,低声对冯屠户说了一声,就主动避开了。
冯屠户转身,意外地看向来人:“萧县丞,怎么是你?”
“我还有一事不明,想来问问你。”
经过今日这件事,冯屠户是彻底服了萧景铎。他是个莽夫,虽然横行霸道不服管教,但是一旦他真心承认了什么人,那便是掏心挖肺地对对方好,而萧景铎,显然就是这极少数人之一。
“萧县丞你不必这么客气,有什么吩咐直接说就行了!”
萧景铎笑了笑,感慨这个呆子倒也是个一根筋。他问:“你说你深夜潜入县衙是循了陈县令的指示,你可有凭证留下?”
“这……”冯屠户挠头,“陈县令就传了句口信过来,这我也没办法证明啊!”
唉,果然如此。冯屠户不识字,想来陈县令也不会通过纸条来和他联络,靠纸条来比对字迹并不能行得通。萧景铎又问了传话之人的长相,暗自记下后,就告辞离开了。
萧景铎等人忙着写卷宗的同时,孙司佐的处罚也下来了。孙司佐故意做伪证,按律应当夺职,但是念在他这些年勤恳办事,所以减罪一等,停职查办,这段时间不再享受公俸,待在县衙里戴罪立功,酌情复职。
如果晋江县县令在此,那么直接就可以按律处罚,可是陈县令已死,新的县令也没有派遣来,萧景铎虽然暂代县令之务,但终究受品秩限制,并不能直接惩处底下人,所以只能绕一圈,上报到戎州长官那里,让州官下发命令。
不光惩赏大费周折,就连卷宗整理也并不顺利。晋江县衙的人松散惯了,卷宗也写的马马虎虎、糊弄了事,萧景铎几次都被他们气得头疼。
主簿等人被骂的不敢抬头,一个人鼓足了勇气说:“可是萧县丞,我们县以前就是这样的啊!”
“对啊。”萧景铎端起茶盏呷了口水,异常平静地说,“所以以前的案子,全部核查重审。”
“啊……”议事堂里顿时一片哀嚎。
新来的萧县丞要重审陈年旧案的消息很快就传播开了,萧景铎亲口说了,所有家里有冤案错案的百姓,都可以来公堂报案。许多人都对那日萧景铎断案的英姿历历在目,于是断断续续的,少数几人敲响了公堂前的大鼓。
人虽然少,但好歹开了头,萧景铎安慰自己,凡事都要一步一步得来,县衙无能的形象深入人心,想要树立公信力,扭转百姓对县衙甚至县官的看法,还需慢慢筹谋。
入夜,萧景铎在灯下翻看往年的卷宗,他轻轻地咦了一声。
“怎么会有这么多失踪案呢?”
卷宗上赫然写着,陈县令之女陈词的名字。
今日县衙要开堂审案的消息,不知不觉就飘散出去了。就连对官府漠不关心的晋江县百姓听到,也对此惊奇不已。
要知道,衙门的公堂已经荒废了许久,自从陈县令丧妻丧女后,连处理日常政务都难,更别说花费心思公开审案。久而久之,百姓也不愿意去公堂报案了,有什么事情,他们更愿意去寻晋江县的乡绅。
在萧景铎的坚持下,尘封已久的公堂再度开启,因为陈县令意外丧命,而朝廷还没来得及派遣新的长官到来,所以萧景铎只能代为主持这次审案。萧景铎从来不会让自己在明处留下把柄,所以即使他是实际上的主导人,萧景铎也不肯坐在主位,而是按规矩坐在侧位。
升堂的流程走完之后,萧景铎端肃神色,沉声喊道:“带冯屠户。”
冯屠户没想到萧景铎竟然来真的,他被衙吏推搡着带上正堂,强行压倒在地。
冯屠户人高马大,怎么甘心这样被人欺辱,他正卯了劲要反抗,就听到上首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不得无礼。”
这话一语双关,押送犯人的衙吏听到后收敛了一些,冯屠户也暂时安分下来。
示意衙吏退下后,萧景铎问:“你可是冯家大郎,冯祥?”
冯屠户不情不愿地抖了抖肩膀,应道:“是我。”
“本县孙司佐指认你谋害陈县令,并于前日夜里在陈县令房前将你抓个正着,是否有这回事?”
冯屠户有些打鼓,听萧景铎的话音,他似乎站在孙司佐那一边,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冯屠户想不通为什么萧景铎的话和昨日说好的完全不同,于是梗着脖子说:“我不认,不是我杀的人!”
孙司佐也坐在大堂侧面,他本就是负责记录审案文书的杂吏,今日开审他也作陪在侧。此刻听到冯屠户这样说,孙司佐丢了笔,指着冯屠户说道:“就是你,当日只有你出现在陈县令的屋子里,而且我亲眼看到你杀害陈县令,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县丞,定案吧,杀了这个莽汉,好为陈县令报仇!”
冯屠户也怒了,要不是身体被人押着,他早就冲上去和孙司佐厮打在一起了:“你个卑鄙无耻的小白脸,我非要杀了你……”
“县丞,你看他这个样子,你还犹豫什么!”孙司佐被冯屠户的眼神盯得发毛,生怕衙吏按不住冯屠户,于是连声催促萧景铎。
冯屠户嘴里不住喊着狠话,孙司佐仗着嘴皮子利索兼读过书,正滔滔不绝地往冯屠户脑袋上扣罪名。这两人争论不休,公堂里其他人也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公堂里正闹哄哄的,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惊堂木声:“肃静。”
这道声音穿透力极强,一下子就把里里外外的人吓住了。萧景铎放下手中的醒木,肃着脸说道:“公堂之上,不得喧哗。冯祥,现在你将你前日的动作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不得隐瞒。”
冯屠户犹是不服气,鼻腔里哧哧喘着粗气。听到萧景铎的话后,虽然他的眼睛还是狠狠地瞪着孙司佐,但嘴里却将前日的事又说了一遍。
不知不觉,公堂外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他们窃窃私语,显然也在讨论陈县令的事。
萧景铎只作不知,等冯屠户说到他进去时县令已经死了的时候,孙司佐忍不住跳出来,指责道:“不可能,我明明看到你杀害了陈县令!”
“住嘴。”萧景铎抬高声音,冷冷扫了孙司佐一眼,“堂下人陈述之时,其他人不得打断,如有再犯,必不轻饶。”
孙司佐自然不服,这些年从没有人敢当着这么多人给他难堪,他心里冷笑了一下,依言坐回座位,倒要看看萧景铎要如何收场。
冯屠户这才能将话说完,等冯屠户说完后,萧景铎才转向孙司佐,问:“孙司佐,你说你亲眼看到冯屠户行凶,现在详细说来当时的情景。”
孙司佐忍着不耐烦说:“我当时在对月吟诗,无意走到陈县令门外,当时县令屋子里亮着灯,从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我以为陈县令在和客人秉烛夜谈,便没有打扰。可等我刚转过身,就听到一声闷响,回过头就看到一个人用力推了陈县令一把,并用暗藏的刀具砍杀县令。我赶紧唤人过来,并顾不得自身安危,亲自堵在门口。果然没一会,冯屠户就从屋里出来了。这个人杀害陈县令后拒不承认,还屡次在县衙里攻击我,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这时其他人应和:“孙司佐说的有理,看来此案确定无误,凶手就是冯屠户无疑了。”
萧景铎问:“孙司佐,你说你从窗纸上看到了冯屠户行凶的全过程?”
“对!”
“主簿,陈县令死后,他屋内摆设可有移动?”
主簿欠了欠身答道:“下官早就派人看着,不曾移动。”
“好。”萧景铎点点头说,“既然陈县令屋里的摆设没有移动过,那就是说,在案发当日,桌案依然放在窗户下。陈县令的寝室内只有一尊烛台,放置在桌案上,床榻在北墙边,而桌案和烛台放在南窗下,这样看来,陈县令只能和冯祥站在屋子中间说话。孙司佐,我且问你,烛台就放在窗户下,是如何把陈县令和冯祥的影子投注在窗纸上的?”
孙司佐显然没想到这一茬,一下子结巴了:“这,这……”
“而且在案发现场,也就是陈县令的卧房内,床榻上的血迹最多,几乎将下面的被褥浸透,而墙壁上却只有细长的血痕,这说明了什么?”
主簿忍不住跟着重复:“说明了什么?”
“说明陈县令,分明是死后被人砍伤的!陈县令的致命伤在脖颈上,如果在活着时砍断脖颈,必会有大量的鲜血喷射到四周,床榻紧靠着墙壁而放,墙上不可避免要溅上许多喷射状的血迹。可是现场墙上却只有细长的血痕,这是用力甩动某物,致使其上血点飞射出去时才会留下的痕迹。也就是说,凶徒用刀砍伤陈县令时,县令已经气绝,所以脖子里的血只会往下流,而不会朝四周喷射,并且在凶徒行凶时,刀上的血滴被甩射出去,飞溅到墙上,这才留下了细长的血痕。”
听完萧景铎的话,堂内堂外的众人都哗然。主簿也在陈县令的卧房待了许久,可是他并没有发现那些血迹有什么不对,现在经萧景铎一说,主簿才觉得确实如此。
不光是主簿,就连许多百姓也听懂了,他们没想到陈县令一案居然还有这么多圈圈绕绕,原本嫌无趣想溜走的人默默收回了脚步,想听听接下来这位新来的县丞要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