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的这句话,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听到安辰逸的声音,谢瑾瑜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心中顿时就生出几分懊丧来。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和季榆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先前他一直纠结与自己同安辰逸以及季榆之间的关系,没有心思去考虑落仙门的那些烦心事,这会儿突然提了起来,情绪一时之间有些控制不住,逮着了人就顺势撒了火。
“我……”谢瑾瑜下意识地张口想要道歉,但从小养成的那份无谓的矜高与傲慢,却将那简单的几个字堵在了喉间,无法倾吐。最后,他索性移开视线,强行转移了话题:“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自然是季榆刚才递给他的纸张上的内容,希望借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季榆与季家那些想要毁他修为,夺他宝物的人不同。那些人不会这般心心念念地替他考虑,甚至在他不知晓的情况下,尽全力去寻找能够帮助他的方法。
然而,季榆却并没有回答谢瑾瑜的问题。
“不用看了,”伸手拿过了谢瑾瑜手里的东西,季榆开口说道,“都是些没用的内容。”
要是这些东西真的有用的话,他这会儿就不会坐在这里,束手无策地询问谢瑾瑜当前的情况了。
可他却希望谢瑾瑜能够从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上,看出什么能够解决对方身上的麻烦的办法——说到底,这就是在为他的无能,寻找开脱的借口。
被季榆没来由的动作给弄得一怔,谢瑾瑜以为对方这是在为自己的话生气,心中一突,就要开口解释,却不想季榆突然抬起头来,朝着他露出了一个不大的笑容。
“我想回季家一趟。”虽说只是在阐述自己的想法,但季榆的语气里,却满是不容置喙的坚定。
既然那个阵法被记载在季家从古流传下来的典籍之上,那么想要找到解决谢瑾瑜身上的问题的方法,自然还得回到原处。
“我会找到那本古籍的,”他说着,略微弯了弯眸子,“我知道它放在哪儿。”
尽管他记得那上面写着此阵法无法可解,但那都是千年之前的事情了,谁能保证这千年来,季家就真的没有研究出相应的破解之法了?
这个世上没有哪个阵法是完美无漏,寻不到任何破绽的,天底下有多少曾经号称死阵的阵法,被后来人给一一破解?
这种事情,所需的不过是有心人,以及时间罢了。
而这两者,季家都不缺少。
——即便真的寻不到破解之法,有着记载了阵法详细情形的典籍,他们总也能多几分把握。
可季榆的话才一出口,安辰逸的面上就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
他当然知道季榆心里头在想些什么,也承认对方的想法确实是几人眼下最好的选择,但前往季家的这个人,绝对不能是季榆。
当初季榆是如何九死一生地逃过季家的追杀的,他绝不可能忘记,这会儿好不容易将对方带到了安全的地方,他怎么能乐意把人再送回那个会要了对方性命的地方?
许是看出了安辰逸心里在想些什么,季榆连忙开口:“我对季家的情况更为清楚!”
他好歹也是季家的嫡子,对季家之内的机关密道,自然是要比旁人多出几分了解的——要不是这样,他甚至都无法逃离那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宅子。
相比起只在季家停留过两日的谢瑾瑜和安辰逸,他想要潜入其中,显然要更容易得多。
“季家的人可没有想要我们的命。”瞥了季榆一眼,谢瑾瑜同样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即便他和安辰逸落到了季家人的手中,只要他们一日没有拿到想要的东西,两人就一日不会有生命危险,可季榆却不一样。
没有人会认为这个先前与谢瑾瑜没有多少交集的人,会知晓上古灵石所在的地方,更不会觉得谢瑾瑜会为了他而交出那件令天下人发狂的宝物。
于那些人而言,季榆只不过是一个知道了太多的事情的、无比碍眼的、能够用一根手指碾死的小虫子而已。
这世界上,又有谁会放过这样一只烦人的虫子?
就好像前些日子的相处根本不存在似的,季棠动手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情,如若不是安辰逸身上用以保命的法宝足够多,两人说不定就真的要丧命在他的手下了。
但即便如此,两人也依旧受了不轻的伤,安辰逸更是为了护住季榆,正面硬挨了季棠一剑。
看着安辰逸胸前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季榆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双唇也用力地抿了起来。
要不是为了他……
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胸口翻腾的情绪,季榆拿出瓷瓶,细细地替安辰逸上起药来。
安辰逸着实是伤得有些重了,强撑着一口气,带着季榆到了安全的地方之后,就径直失去了意识。
想到先前安辰逸苍白着一张脸倒下去的场模样,季榆的眼眶忍不住就有些泛红。
那个时候,他甚至以为安辰逸——
“还说你不是小孩子呢,”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打断了季榆的思绪,他抬起头去,就对上了安辰逸黝黑的双眼,“怎么一碰上事情,就哭鼻子了?”
“我……”听到安辰逸的话,季榆下意识地就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但他一张开口,眼泪却倏地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怎么都止不住,“……对不起……”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大言不惭地说出了不需要安辰逸来保护自己的话,结果这才过去几天,对方就为他受了这样的伤,实在是——太丢脸了,比起他在这里跟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掉眼泪来,还要更加丢脸。
“对不起……”除了这个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没有料到季榆真的会哭出来,安辰逸顿时就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我……不是……那个……你别……”结巴了好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安辰逸的脸上不由地浮现出些许挫败的神色来,“……对不起。”
分明早就下定了决心,不会让这个人受到伤害,可到头来,他却什么都没能做到。
压下心中涌起的疼惜与歉疚,安辰逸抬起手,想要抹去季榆脸颊上的泪水,却不想他才刚一动弹,就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那剧烈的疼痛立时就让他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许动!”注意到安辰逸的动作,季榆赶忙上前,按住了他的双手,低着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再动一下,我就哭给你看!”一边说着,他的眼泪一边还在不停地往下掉,瞧着很是有些滑稽。
安辰逸:……
虽然知道现在的时机有点不太对,但他还是有点想笑怎么办?
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安辰逸移开视线,尽力做出正经的表情来,但最后还是没有忍住,低低地笑了出来——然后,就再次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直龇牙。
“……”看到安辰逸的样子,季榆感到一阵气闷,伸出手沾了药的手指,就狠狠地朝着安辰逸的伤口戳了下去,但最终碰到对方的时候,他还是放柔了力道,小心地涂抹起来。末了,还像是安抚怕疼的小孩似的,俯下-身朝伤口小小地吹了吹。
原本还对季榆刚才那色厉内荏的举动感到有些好笑,想要出言逗弄两句的安辰逸的身子陡地一僵,连自己想要说什么都给忘到了脑后。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裸-露的肌肤上,在平复了伤口的疼痛之外,还带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酥麻,缓缓地朝着身体的其他部位扩散开去。
安辰逸低下头,看着连做这种事情的时候,神情都无比专注的季榆。从他的这个角度看过去,能够清晰地看到对方纤长浓密的睫毛,那上头还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随着他的动作而细微地颤动着。
喉结不自觉地上下动了动,安辰逸觉得自己的喉间有种莫名的干渴。
没有察觉到安辰逸的异样,季榆替安辰逸将身上其他的伤口一并处理了之后,便伸手去扯对方的裤子。
猛地伸手抓住了季榆的手腕,安辰逸甚至没能顾得上被牵动的伤口,只是紧紧地盯着季榆的双眼:“你干什么……!”
他的声音像是许久未曾喝水的人一样,听着有些许沙哑。
被安辰逸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弄得愣了一下,季榆有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腿上不是有伤?”
他有点闹不明白,对方怎么突然这么大的反应。
知道自己误会了季榆的举动,安辰逸有些尴尬地松开了季榆的手腕。
“不必麻烦了,”想了想,他还是觉得自己得开口解释两句,“我自己来就是。”
然而,他的话刚说完,季榆的眉头就高高地挑了起来,一脸不满的神情。他也不多说什么,很干脆的伸出一根手指,在刚刚包扎好的地方轻戳了一下。然后,安辰逸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偏偏这时候,季榆还斜着眼瞧他:“你确定?”
安辰逸:……
这家伙,还得理不饶人了这是?
讨饶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到了出口的时候,却成了与之相反的内容:“当然。”
说实话,他现在还真是有点不敢再让季榆继续下去,他甚至都说不出这对他来说,到底该算是一种享受,还是一种折磨。
但可惜的是,季榆并不是那种什么事都会乖乖地听别人吩咐的人。
见季榆拿出匕首划开受伤那边的裤腿,重新取出药瓶替自己上药,安辰逸整了整,眼中的神色柔和下来。
这个人,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细心得多。
将安辰逸身上的大小伤口都处理完毕之后,季榆直起身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尽管他的伤势不如安辰逸的重,但同样称不上什么小伤,一番动作下来,他也是有些撑不住了。
将前些日子自己用的那床薄毯盖在了安辰逸的身上,季榆取出一颗养气丸服下,掀开被角,小心地避开了安辰逸的伤口,挨着他躺了下去。
两个人都没有提起前往落仙门的事情,以他们如今的情况,便是赶路都勉强,更别说是和人交手了。
而只需再拖上几日,此刻已经身在落仙门当中的谢瑾瑜……
出神地望着头顶的石壁看了好一会儿,季榆突然出声打破了山洞中压抑的沉寂:“安大哥,对不起,”他顿了顿,“大哥——季棠,他……”
“我知道。”不等季榆把话说完,安辰逸就开口打断了他。
早先季榆见到季棠时,面上的神色,就已经证实了他的猜想。
沉默了片刻,安辰逸再次开口:“不是你的错。”
不管季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季榆又是否相信了对方所说的话,这件事情,都怪不到他的头上。
没有想到安辰逸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季榆的嘴唇动了动,好一阵子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睡吧。”轻轻地叹了口气,安辰逸低声说道。
好半晌,黑暗中才传来了季榆低低的一声:“嗯。”
想来确实是累了,安辰逸的身边没多久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他转过头去,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张面庞。
他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季榆,尽管此前季棠看起来似乎招招致命,但他总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协调的感觉——就和之前季棠有意透露出季榆的所在时一样。他甚至觉得,对方在剑尖刺到自己身上的那一瞬,收了剑上的力道。
要不是这样,他现在就不是光躺在这里这么简单了。
说来也是可笑,他们两人连一个伤势未愈的季棠都胜不过,竟然还妄想着去落仙门救人。所谓的不自量力,说的就是他们这样的人吧?
手指忽地一动,安辰逸的眼中滑过一丝惊愕。
——或许,这正是季棠的目的?
谢瑾瑜的修为当世无人能及,为了防止发生意外,落仙门此时定然聚集了诸多大能,以他和季榆的实力,这时候过去,几乎与送死无异。
若真是如此,季棠非但不想杀他们,而是想要救下他们的性命。只不过,谢瑾瑜的生死,并不在对方的考虑范围之内罢了。
安辰逸知道自己不该向季榆隐瞒这件事,可他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季榆蜷成一团,在睡梦中呢喃着呼唤那个人的模样。
在季榆的心中,季棠定然占据了极为重要的一个位置吧?安辰逸不愿多想,可每当季榆说起季棠时,眼中那掩饰不住的光芒,却无法让他不去在意。
说到底,这个天底下,又能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在所有事情上,都完全不含任何私心?
看着哪怕是在睡梦中,都显得很是不安稳的季榆,安辰逸眸中的神色一点点地暗沉了下来。
只是,想来即便季家的人不担心季棠会做出什么不利于季家的事情来,那循着他留下的线索找寻而来的谢瑾瑜二人,也该到了附近才是。
可分明季榆不止一次地见到了季棠身上与人交手留下的痕迹,对方却丝毫没有表露出要带他离开的意思,这实在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果然,哪怕比之本人都还要更了解他的一切,想要彻底弄清一个人的想法,也依旧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对不起……”极力压低的声音带着些微的哭腔,季榆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一下季棠胸前的伤口,却又像是担心惊扰到什么一样,在半途收了回来,“我不能……再让你为了我……受伤了……”
那比杀了他,还要更加让他难以忍受。
像是要将眼前这个人的模样给深深地刻入眼底一样,季榆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季棠的五官。忽地,他轻笑一声,垂下头去,缓缓地靠近了季棠的面颊。
那句连在睡梦中都无法吐露的心意,就这样消散于两人相贴的唇瓣间。
天际忽然飘起了雨丝,淅淅沥沥的,仿佛在弹奏一曲舒缓的乐章。
季棠望着那不断飘落的雨丝,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一般,抬起手轻轻地抚上了自己的唇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他有些说不上来自己此刻是什么样的感受——诧异,欢欣,甜蜜,苦涩,或者其他——诸般情绪相互交杂,有如混杂在一起的墨水,让他无法将其分辨清楚。
——他的那个弟弟,就连离开,都非要将他的心神搅得乱七八糟不可。
季棠突然有点想笑,但许久未曾上扬的唇角,却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显得古怪而僵硬。
“我到底……在做什么?”带着些许恍惚与迷茫的声音在雨中飘散开去,也不知是在问那早已离去的人,还是在问季棠自己。
只不过这个问题,此时注定是无法得到答案了。
细小的雨丝落在深绿色的草叶上凝聚成晶莹的水珠,趁着它弯腰的时候滚落下去。
季榆止住了脚下的步子,他看着面前被烟雨笼罩的景象,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的神色来。
他忽然就有些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究竟该往哪儿去,又该做些什么了。
去找二长老他们讨回公道吗?要是真的能够做到这一点,他当初就不必四处逃窜了。
去揭露二长老的目的,寻求帮助?
季榆所熟识的人,都是与季家往来密切之人,此时此刻,他委实是无法确定,这次的事情,那些人是否同样搅和其中。毕竟,这次追杀他的,正是以往在他的眼中,最为公正无私的二长老,不是吗?
细细数来,除了季棠之外,他竟找不到一个能够全心信任,能在此时给予他帮助的人。
眼前倏地浮现出季棠浑身是血的模样来,季榆蓦地闭上眼睛,不愿再回想那个画面。
被雨水沾湿的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带着本不该属于这个季节的寒意,沁肤透骨。
单为了两个甚至都没有说上过几句话的人,就将自己折腾到如今这个地步,甚至有可能因此丧命,真的……
“——值得吗?”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季榆一惊,下意识地就要祭起季棠给他的防御法器,却在看清对方的样貌时,猛地止住了动作。
那人一身浅蓝色长衫,与季榆同样,没有任何遮蔽地站在雨里,雨水顺着他的发丝低落,看着有些狼狈。但那双黑沉的双眼,却仿佛能够一直看到人的心里。
“安辰逸?”收了手中的法器,季榆回过身去,看着那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面上的神色带着惊讶与探究,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对方。
“这么做,”然而,安辰逸却并没有回应季榆的话,只是将自己刚才的问题再次问了一遍,“值得吗?”
看着因为自己的问题而有些发怔的人,安辰逸的心情有种说不上来的复杂。
他并不认为这个世上没有那种愿意舍己为人的高洁之人,他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从头至尾只与自己说过一句话的人,要为了他们,与家中人反目?
——大概是因为这个人大脑的构造,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吧。
回想了一下原主在被发现之后的一些列行为,季榆在心里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但这样的回答,显然对拉近他和安辰逸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作用。
“这个世上的事情,本就无谓值得与否,”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季榆弯起唇角,朝着安辰逸露出了一个不大的笑容,“有的,只是想与不想。”
“而我,想帮你们。”季榆看着安辰逸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
安辰逸刚才所问的那个问题,他也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但每一次,他得出的答案,都从来没有丝毫的改变。
对上季榆的双眼,安辰逸的心中微微一震,他张开嘴,下意识地想点什么,可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