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含笑轻哼一声,“这后宫里,如今着实难有能瞒得住你的事了!”
婉兮却轻轻摇头,“在这后宫里,多知道一分,便可能多一份是非。奴才倒是宁愿少知道些”
皇帝攥住婉兮的手,“爷明白,你思忖这些,绝不是为了给你自己,或者给你家人算计争取什么。你是为了爷,为了朝廷,为了大清的江山!”
婉兮垂首轻笑,反握住皇帝的手,“……爷怎么又夸赞起奴才来了?方才奴才都与爷说了,今儿这事儿若能成,那也是颖嫔妹妹的功劳。终究这话唯有颖嫔妹妹说得,奴才是汉姓人,便是说了,祥贵人也放心不下。”
皇帝含笑点头,“我记住啦!你放心,爷定不会忘了颖嫔这一功。”
婉兮怡然凝眸,“接下来便请皇上开恩,好歹叫祥贵人的阿玛进宫给祥贵人请安吧?”
唯有祥贵人父女相见,祥贵人才能将那些话说出来,然后经由她那位身为宰桑的父亲,传给达瓦齐知晓。
皇帝立即回养心殿去安排,婉兮送到宫门口。
永寿门前不过两步,便是养心殿的后门吉祥门和如意门。可是即便离着这样近,婉兮每回送到永寿门口,还是总有依依不舍之心。
皇帝也仿佛了解婉兮的心,又或者说皇帝自己也有跟婉兮相同的心情——当他走入吉祥门,还是停步回眸,再向婉兮投以微笑。
婉兮含笑回身,装作并不在意,却不小心一眼先瞧见正殿前的海棠树。
她忽然舌尖上便冒出酸水儿来——好想吃那酸酸甜甜的海棠果啊!
皇帝的身影终于没入养心殿去,婉兮这便回身,亲自带了毛团儿并两个小太监,一起在海棠树下挖那腌渍的海棠果的坛子。
已将十一月了,京师已是冬日。这海棠树下的土都有些冻了,便连两个小太监用花锄刨,都有些费劲,待得坛子刨出来,两个小太监的额头都见汗了。
饶是两个小太监卖力,可是婉兮还是急得什么似的。拢着手炉在旁边瞧着,嘴里已是因想着那海棠果的滋味儿,而满嘴咂着口水。
玉叶瞧着主子的样儿就笑,“多少年没见主子嘴馋成这样儿了……奴才记得上回啊,还是小时候咱们去爬青桂树去采蜜。结果不管咱们怎么用树叶燎燃了去熏那些蜂子,那群蜂子就是不上当,不肯离巢。主子就说,那个蜂巢里的蜜,一准儿又多又好。”
“便是那一回,主子在树下急得嘴馋起来了……”
婉兮忙挤眉弄眼,示意玉叶别说了。
玉蕤和玉函等人都忍着笑,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
玉叶也笑,“倒是不知道这回主子怎么就忽然馋起这海棠果来了呢?这海棠果,主子领着奴才们年年都腌渍的。虽说主子亲手做的就是比内务府进的还好吃,可也总归不是个什么稀罕物儿啊。”
“况且主子从前说过,这糖渍的海棠果啊,七月里腌下,便是年下起出来才最好吃,叫糖将那酸味儿都给盖灭了;而这刚三个月,便是起出来,也还是酸的呀。主子本爱甜不爱酸的”
玉叶一人说得热闹,众人便也都跟着听着笑。可是待得听到最后那句话,便是玉蕤和玉函等人都不由得抬头朝婉兮这边望过来。
在这后宫里,主子的命运便是奴才的命运,故此永寿宫上下早跟婉兮自己一样,等待遇喜的消息,已经等得太久。
便是有那么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忍不住要巴望一下。
婉兮也发觉不对,一张脸也早红了,忙朝大家摆手,“瞧,都是叫这点子海棠果给闹的!七月里我刚摘海棠果的时候儿,九福晋就误会过;如今便是你们也跟着一起胡思乱想了。”
“早知道叫你们如此,我真不该嘴馋了。”
这样的盼望,实在已是太多年、太多次。
而且这么多年、这么多次,到头来都是落空。
这一回便每个人都没敢多想,听婉兮这样一说,便都含笑道,“主子安心,奴才们可什么都没想。”
然后每一个人,便都将那念头全然摁灭了罢了。
十一月,终于传来好消息,皇帝赦免了达瓦齐。
不仅赦免,皇帝更赐达瓦齐亲王爵,赐第京师,并且择宗室女与达瓦齐为妻。
几个月前,还是朝廷的头号敌人,如今已是亲王、额驸。这样的转变叫外人只道朝廷威仪,令万邦臣服。无人知,曾有后宫建功。
便也在十一月当月,朝廷大军再度出征。平定阿睦尔撒纳之战,开始了。
十一月又有皇太后圣寿、十二月的年下,因那拉氏临盆在即,婉兮肩上的担子便比往年更重。
尤其今年,平定阿睦尔撒纳之战刚刚启动,而朝廷则刚刚大肆庆祝过平定准噶尔之功,婉兮便更要小心翼翼不能流露出半点紧张,反倒要与阿睦尔撒纳反叛之前一般,满面喜色。
便因如此,她今年觉着身子格外沉、精神格外容易疲惫,却也强颜欢笑都给撑过去,不叫宫内宫外的人给瞧出来。
外人看不出婉兮有什么烦心的事儿,便也只能看出来婉兮瘦了。
从乾隆十六年第一次南巡归来,婉兮原本一年比一年丰腴来着,可是这会子却瘦了,倒叫许多人遇见她便问。
婉兮也只推说,是十月间刚随驾木兰行围归来,旅途车马劳累所致。
而婉嫔和语琴等人问起,她自是不能如对外人那般搪塞,便也自己思忖了回说,怕是这阵子疲惫所致。
她自己并无半点不适,除了每天早晚都格外贪两口海棠蜜果子而已,故此她自己也没叫御医来看。
十一月里,趁着平定达瓦齐的欢庆,皇太后便在圣寿之期,与皇帝提及给忻嫔晋位之事。
“……妃位上,自打乾隆十三年孝贤崩逝起,便七年来都是三人。按制,妃位上当有四人。”
“今年平定准噶尔,又逢忻嫔诞下六公主,皇帝你若今年进封忻嫔为妃,也是正合适。”
皇帝淡淡一笑,“皇额涅教导自然有理。只是儿子忖着,忻嫔诞下的不过是公主,况且她两年前进宫刚直接晋位为嫔……故此儿子觉着,虽说今年的时机是合适,前朝后宫理应同喜,可是此时却不宜进封忻嫔。”
儿子的反应,皇太后并未太过惊诧。
终究,前头舒妃那影子还历历在目。儿子此时的反应和神情,与当年如出一辙。
更何况……当年舒妃诞下的,还是皇子啊!
皇太后瞟着儿子,神色便有些寡淡:“忻嫔诞下的只是公主,自然是有些叫人遗憾。可是嫔位上目下除了忻嫔之外,怡嫔、庆嫔、颖嫔,皆多年无子。你不进封忻嫔为妃,难道要进封无子的为妃不成?”
{}无弹窗这一晚,婉兮有点儿疼。
不止是因为皇上今晚将太多的情绪都化作了无声的动作;
也更因为……她心疼。
心疼皇上,心疼她的四爷。
一个高高在上,永远意气风发的男子,这一刻万般苦楚都要一个人,用力地咽下去。
她也心疼如傅二爷、班第这样的朝廷重臣、沙场名将。为了守卫疆土,为了不负皇上与朝廷的所托,竟可如此慷慨赴死,以全忠心。
可是她没有因为这点儿疼,而有半分的退缩。
她反倒因为这些疼,用力抱紧了皇帝。攒起自己全部的柔情,将自己尽数敞开,不留一分一毫,全都奉献给他……
她要他知道,不管什么时候,他不是孤单一人,他身边还有她。
他想无声地提醒他,身为天子统御天下,却并非绝不可以脆弱一会子。若他累了,若他也想小小逃遁一下子,那就到她这儿来……她会收下全部的他,她会将他脆弱的那一点点全都完整地藏匿好,绝不叫外人看见。
她要他在这会子尽情地宣泄一番,筋疲力尽一晚。只求他累到连心思都转不动,能在她身边儿好好地,睡上一觉。
睡醒了,养精蓄锐,明日便重起雄心。他还得指挥万军,将准噶尔二度平定下来呢!
疆域不容有失,中国不容撼动!
因为有她主动的“抗击”与迎合,皇帝这晚有些恍惚。
仿佛他亲自飞身上马,亲自直捣黄龙;亲自打一场,缠棉而叵测的仗。
他刚,她柔;
他亢击,她绵蓄。
两人势均力敌,棋逢对手。便如天造地设,凹凸相生。
她将他的所有……全部吸纳。
仿佛万流归海,她将他所有的豪情、愤怒全都汩汩接受,涓滴不遗。
他停不下来,恍惚里仿佛又是乾隆六年,在先帝十三年不行围之后,他终于重启秋狝大典的那一年。
那一年,她还那样幼小,他本想忍,本想等,可是在那一年便终究再也忍不住。
他将她留在帐中,他将她拥入皮褥,他将她……一寸一寸尝尽。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彼此拥有,不仅仅是最后的那一下,真正让他满足的是整个的过程。
便是那年他没有全数做到底,可是他却也已经拥有了完整的她。
时光走过这么多年,她从还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到如今已是近三十岁的成熟女子,可是当他伏在她身上的这一科,便不管多少年的时光都未曾走远。
她还是她,他还是他。
当他再度嘶吼出来,婉兮的神智已经全都被他夺去。
这一晚,他这一次的吼声最为豪迈。
而她则再度看见了今晚这万树园里,飞升夜空,璀璨盖过群星的焰火去。
这一晚的火戏,是在草原毡房前盛放;今晚火戏的观众,是蒙古各部王公。
今晚的焰火,在她身子里,终于聚合绽开成了一朵巨大的莲。
金光四射,光辉潋滟。
辉映这夜色天地,照亮这皇家模拟草原的夜。
婉兮累到都已经没有精神头儿睁开眼,便在这金莲绽放之时,阖上眼,睡着了。
十月,皇帝圣驾回到宫中。
达瓦齐父子亦从张家口押解至京师。
皇帝于午门广场行献俘礼。
皇帝从养心殿起驾,金铙齐鸣;皇帝圣驾抵达午门正楼,皇帝沿马道登上正楼,正楼上下鼓乐齐鸣。
皇帝于午门正楼之上端坐,城楼之下明黄伞盖遮天蔽日;其余仪仗从午门城楼一直排到了天安门。
天子威仪,擎天而降。
达瓦齐父子颈上缚白绳,由兵部和刑部司官引领,由天安右门进,跪倒于午门下地面之上,向上叩头。
官员历数达瓦齐父子罪证,达瓦齐父子唯伏地认罪,请求皇帝恩典。
皇帝钦命,平定达瓦齐一战中,先降后叛的厄鲁特部落首领巴朗等人斩首。
鲜血倾地,达瓦齐父子簌簌而抖。
皇帝端坐城楼之上,眯眼凝视那叩头祈恩的达瓦齐父子,朗声道,“……达瓦齐父子理藩院,严议。”
午门外行献俘礼,那金铙、鼓乐之声却也传进了后宫。
那轰然的震鸣,令后宫心下也是震动不安。
“婉兮你说,皇上会斩了达瓦齐么?”语琴轻声问。
婉兮垂首,目光从祥贵人面上滑过。
祥贵人自进宫以来,便十分安分守己,平素只在自己宫里闭门不出。
可是今儿,祥贵人却央了颖嫔,一起来给婉兮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