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前路崎岖何足惧

大汉光武 酒徒 6357 字 10个月前

说罢,也不理周围的人如何惊诧,抓起一只酒坛子,大口狂灌。

刘秀和贾复两个,虽然知道李通行事狂放,却没料到此人居然狂放到如此地步,双双愣了愣,异口同声追问,“李兄这是什么意思,何谓天机?我等凡夫俗子,如何能猜测得透老天爷到底怎么想?”

“二位是想告诉李某,天机难测是不是?”李通丢下酒坛,醉醺醺地撇嘴。“这话,放在太平盛世,可以说没有错。但两位别忘了,到底什么才是老天。你我抬头所望,蔚蓝一片,乃是老天。百姓有冤难申,日夜哭泣呼之,也是老天。这老天爷呀,虽然从来没回应过任何人的求肯,可如果全天下九成九的百姓,都恨不得朝廷早亡。剩下那些达官显贵,即便日日焚香灼玉,老天爷也不敢再偏袒之。依李某看来,这所谓天心,就是民心。倘若民心尽失,总是神仙降世,也难再将其国运延续分毫!”(注1:灼玉,古代祭天仪式,将祷告词刻在玉板上焚毁,以寄给老天爷看到。)

“李大哥此言甚是,这大新朝早就该亡了,能支撑到现在,已经算是老天无眼!”马三娘听得心潮澎湃,立刻拍案相和。

刘秀三年来游历各地,也早就发现大新朝病入膏肓。虽然因为性子沉稳的缘故,不愿妄下断言,但脸上的表情,却跟马三娘别无二致。

唯有贾复,刚刚卒业没几天,还像刘秀当年一样,想着凭借一身本事博取功名,封妻荫子,光耀门楣。因此皱了皱眉,低声道,“朝廷很多举措的确不得人心,但皇上,皇上的初衷,未必是想要这样。包括被饱受诟病的复古改制,若非看到前朝末年官吏昏庸,物价腾贵,哀鸿遍野,皇上也不会……”

“前朝末年,何人为君,年龄几何?”不等他牵强附会将替王莽辩护的话语说完,李通立刻撇了撇嘴,大声打断。

“定安公,当时,当时两,两岁吧?”贾复愣了愣,额头上汗珠滚滚

定安公是孺子婴禅位之后,获得的封号。他两岁被立为太子,五岁将皇位交出,总计“”执政”时间都不满三载,并且既听不懂群臣的奏折,又看不到皇宫外的情况,将汉末百姓流离失所的责任推到他头上,实在太过违心。以贾复的骄傲,无论如何都做不出。

“两岁孩子,能做得了主么?不知当时辅政者姓甚名谁?”李通狠狠拍了下桌子,将声音提得更高。

“是,是摄皇帝,也就是今上!”贾复额头上汗珠几乎成了小溪,抬起手,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李通却丝毫不体谅他的尴尬,又拍了下桌案,目光锐利如刀,“光这么说,你肯定不服。李某问你,太子婴之前,又是何人为帝,年龄几何。谁人辅政,姓甚名谁?”

“是,是前朝平帝,五岁即位,十四岁亡故!”贾复的武艺,比李通高出了不止一点半点,此时此刻,却没勇气跟此人对视,低头看着桌子上的酒碗,结结巴巴地回应,“当时辅政的,是,是安汉公,也是,也是当今圣上!”

“呵呵,你还算诚实!”李通抚掌大笑,儒雅的面孔上写满了奚落,“前后执掌朝政八年,却将百姓生活日益困窘的责任,推倒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身上,这得多厚的脸皮?昔日他执掌朝政八年,祸国殃民,怎么可能自己做了皇帝,就能励精图治,痛改前非?君文呀君文,我看你不是不懂,只是不敢睁开看这些,更不敢往细了想而已。当今皇帝的复古改制,哪里有什么初衷?即便有,也不过是为了将皇位再多做几年,然后传承儿孙,怎么可能考虑什么天下人的死活!”

”对,李大哥说得对。”马三娘越听越觉得在理,忍不住又用力拍案,“在皇上眼里,我等恐怕就是户籍册子上的一个数字,多几个少几个根本不会在乎!”

“八年,八年,李兄不提,小弟都没想过,原来在篡位之前,王莽已经执掌朝政这么久!”刘秀也听得心潮翻滚,抓起酒坛子给自己和李通、贾复各自满了一碗,长叹着回应。

“李兄见多识广,刚才的话应该没什么差错,即便有,也不是小弟所能反驳!”贾复先端起酒碗灌了自己一口,然后苦笑着摇头,“然而,贾某出身寒微。若陛下不兴办太学,贾某空有一身武艺,顶多也只是郡上的一名闲丁。终日看屯长脸色,却混不到半饱,更甭说还能敞开肚皮吃饭,开开心心读书。皇上扩张太学,许我入内读书。皇上管我吃穿,在我卒业之后,授我均输官职。所以,李兄你可以骂陛下昏庸,贾某却骂不得。只能再多喝几碗酒,图个一醉方休!“

说罢,仰起头,将手中酒碗一饮而尽。然后又从刘秀手里抢过酒坛子,对着自己嘴巴鲸吞虹吸。转眼间,将一整坛子酒也喝干了,站起身,摇摇晃晃走上通往二楼的扶梯,“李兄,刘师兄,小弟不胜酒力,先去安歇了,咱们,明早再见。”

“你……”李通顿时感觉一晚上的力气,全都浪费在了空气中,站起身,拦也不是,放任贾复上楼睡觉也不是,好生郁闷。

刘秀在旁边看得甚觉有趣,抬手拉了下李通的衣袖,大笑着道:“次元兄,行了,许你一边做着朝廷的绣衣御史,一边四处煽动别人造反。就得准许别人感念王莽的恩情,替他效力尽忠。人各有志,何须勉强?随君文去,他虽然尚未及冠,却已经出仕,知道好歹。你我两个跟他,早晚还有相见的那天!”

第十三章前路崎岖何足惧

“哈哈哈哈哈……!”李通终于出了憋在心中的一口恶气,忍不住放声狂笑。笑过之后,回头看了看满脸戒备的贾复,又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绣衣使者的恶名,在大新朝可以止小儿夜啼。无怪乎那些家丁们被铁锏敲断了腿都不肯心服,却被自己亮出来的身份,吓得作鸟兽散。只是绣衣使者头目这个身份,用来压服敌人,是最好使不过。用来面对朋友,恐怕人人都会掩鼻。

“原来是李御史,末学小吏贾复先前莽撞,不知道大人身份,慢待之处,还请勿怪!”果然,还没等他开口解释,贾复整顿衣衫,长揖而拜。一口流利的长安官话,宛若甲胄和盾牌,将对面的所有善意和恶意,都隔离在安全距离之外。

“君文有所不知,李某这个绣衣御史身份,是陛下上个月才钦点的。李某正是因为不想做这个御史,才寻了借口,跑到外边四处游荡!”轻轻叹了口气,李通侧身避让,然后以平辈之礼相还。“先前也不是故意相瞒,而是没来得及告知。如果李某真的想履行绣衣之职,就不会拉着文书一起喝酒了!”

几句话,说得条理清楚,凭据充分,然而,却无法让贾复立刻放松心中的警惕。毕竟,先前三人同座痛饮,他和刘秀两个都曾经在李通的“诱导”下,说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话语。随便哪一句被当作把柄记录下来,都足以让他丢官罢职,甚至身首异处。

“那巨毋嚣,绝非一般纨绔子弟!”敏锐地感觉到了贾复态度,李通又叹了口气,抢在对方说出让自己更难过的话之前,大声补充,“敢让家丁全身披甲的,肯定是个将门。而他们所用的环手刀和角弓,也为军中标准制式,寻常地方豪强,未必买得到,即便买得到,也轻易不敢外露!我若是不拿绣衣御史的身份吓一吓他们,咱们兄弟明天一走了之,这开客栈的夫妻两个,恐怕就没了活路!”

仿佛是和他的话相呼应,没等贾复回应,屋子里,已经传来了老板娘赵大姑悲切哭声,“哎吆!老天爷啊,你不长眼睛啊!我们夫妻俩这辈子没做过任何亏心事,你怎么平白地就把灾祸降到我们夫妻头顶上来?!”

“哎吆,这可让我们怎么活啊。整个客栈都给砸烂了,还不如一拳头砸死我们!”掌柜兼小二哥的声音也紧跟着响了起来,字字句句带着绝望。

贾复被哭得心乱如麻,顾不上再考虑李通的话是真是假,转头走进客栈,蹲下身,冲着哭做一团的掌柜夫妻说道:“大姐,大哥,不要难过。今天被砸坏的东西,由贾某负责赔偿就是。贾某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口袋里还有些余财。”

说着话,便伸手朝自家怀中的暗袋里摸。谁料不摸则已,一摸之下,顿时面红耳赤。原来他身材高大,消耗惊人。平素一顿不吃肉食,就提不起力气。所以均输官的俸禄,看似丰厚,一路上吃下来,却早已寥寥无几。如果不节省着点儿话,下半月连自家肚子都喂不饱,跟更甭说挪出一部分来补偿店家夫妻今日的损失。。

““给,别哭了,今天损失,我们来赔付!”跟进来的马三娘目光敏锐,立刻从贾复的表情上,猜到了他阮囊羞涩。笑着从荷包里掏出五枚汉武方形白选,一古脑塞进赵大姑之手。

汉武方形白选,乃为白银加锡混铸,发行不多,世间罕见。但因为成色足,做工精良,价值极为稳定。即便是寻常年景,一枚方形白选,也能换足色五铢钱五百余枚。如今大新朝改制有成,铜钱轻如榆树荚,一枚方形白选,更是能换寻常铜钱数千枚,并且还是有价无市,根本找不到地方换。(注2:白选,分为龙钱,方钱和龟钱三种。为中国最早的银币,昙花一现即迅速消失。)

“老天爷——”赵大姑的哭声嘎然而止,愣愣地看着马三娘,满脸难以置信。蹲在她旁边的掌柜兼小儿,则一把将银钱抢了过来,双手捧过了头顶,“使不得,使不得啊。恩人,这些钱,足够把小店买下三次了。我们夫妻俩没替您做过任何事情,今日的灾祸,也不是由您而起,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受您如此厚赐?!”

“那就算把客栈卖给我们了,你们夫妻俩,赶紧收拾收拾,带着孩子去他乡投奔亲戚去吧!”刘秀迅速接过话头,和颜悦色地叮嘱,“今天那个狗熊般的恶汉,绝非一般纨绔。他吃了亏之后,如果带着家人前来报复,你们夫妻俩肯定会遭受池鱼之殃!”

“啊?”老板兼店小二被说得头皮发乍,目光发直,再也顾不上谦让,双手捧着银钱长身而起,“那,那小人就不敢跟恩公客气了。孩他娘,赶紧去后院收拾东西。咱们不能在这里等死!”

“这……,这是真的?”赵大姑虽然也被吓得神不守舍,却更舍不得经营多年的客栈,瞪圆了泪眼,喃喃询问。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刘秀笑了笑,低声补充,“我们几个,不可能一直守在这里。如果万一让你们受到了连累,我等心中会非常不安。放心,不用躲得太久。我听那姓巨毋的蠢货,口音和你们相差很大。想必只是跟着家人路过此地,数日之后,他自然会走远。然后你们就可以偷偷返回来,继续在这里经营。”

“那,那我们这就走,这就走!各位恩公,请受草民一拜!”闻听此言,赵大姑顿时就有了主意,冲这刘秀和马三娘等人深施一礼,转身冲向后院。

性命攸关,老板也不敢耽搁,又跪在地上给大伙磕了个头,也起身跟在了自家妻子之后。

“且慢!”没等二人走出客栈后门,李通忽然喊了一嗓子。随即,快步追上去,低声询问,“店中可有笔墨和葛布,速速取一些来。你们夫妻俩连路引都没有,万一被官方当流民查到,不死也得脱一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