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差异

见人过来,便从器械上跳下,冲着刚才那人道:“既众人推选我为代表,这话我是一定要说的。只是,能否通过,也难。如今沛邑、彭城皆数万户大邑,其中工商者极多。粮价一涨,咱们高兴,可他们便不高兴。再说这同义之事,又不只是咱们农夫,还有城邑的那些人,难说。”

“各有各的利,就看怎么才能让大家都能接受。”

回应了一句,便迎到吴起身边,问了声好,便在低头与吴起闲谈起来。

从村社的种植、到村社作坊得利的分配;从军役到劳役;从村社乡里的学堂到十五税一增加了许多教育、修路等税费如今折合一番已经算是什一税,到村社之间的土地制度……

吴起有意询问,见识又广,正可和这几年常年学习的庶轻王说个有来有回。

说到最后,吴起终于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自己之前所想的那种区别的根源到底是什么了。

如在西河,一家一户,男耕女织。

种植的粟米小麦,七分之一要缴纳为赋税,剩下的要留着吃,再剩余的才能交换一点盐或是其余的生活必需品。

女人在家里纺织麻线织布,作为一家的衣衫。

自给自足,少有交换。

就算在西河建起泗上的这些奇怪作坊,也根本卖不出去,那些豪贵之人才有几家?

可在这里,就这个村社,这些人借着泗水之利、借着沛邑彭城发展起来的作坊手工业,以求利为先。

甚至出现过有个村社在前几年看到棉花赚钱,村社遍种棉花,然后花钱从宋国买粮缴纳税粮的事发生。

土地不再是自给自足的必需品,而是成为了获利得钱的一种手段,与那些作坊并无二致。

村社里的女人少有自己织布纺纱的,因为沛邑彭城的纺织业发展迅速,分工协作,远胜于一家一户织布的效率。这些村社女人有织布的时间,都不如去村社的作坊里捞纸换钱买布。

现在村社又嫌弃粮价日贱,于是决定明年种植大片的土豆以酿酒,这样利润更大。这在西河,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就算西河可以这样做,这些酒又卖给谁?

吴起觉得,这便是泗上与其余别处种种政策不同的根源,可正如他曾思索的凡兵所起者有五:一曰争名,二曰争利,三曰积恶,四曰内乱,五曰因饥一样,他看到了表象,却依旧没有想清楚造成这些表象区别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心中诧异,脸上却做出惊奇的神色道:“原来是勇士之后!我在西河也听说过你父亲的名声,以为他必在泗上居于高位,不想原来竟在务农。”

少年却道:“我父亲本来也身居高位啊。他今年又被选为我们乡里的几个代表之一,可以参加众义会的人物。怎地不高?这若是天下定于一,他这样可以询政问政提取意见的人,岂不也算侯伯?”

吴起也略微听说过墨家的一些执政策略,所谓集众义之说,这是他一直诟病的。

这执掌天下,如何能让那些腿上沾泥的人瞎说什么?民众愚昧,若是由着民众来,这天下岂不是大乱?

吴起心想,当初西门豹在邺修水利,也都是强制的,因为要修水利民众并不情愿服役,于是发出过“民可以使乐成、不可使知始”的感叹,正是说民众愚昧可以让他们得到好处,但是不能够和他们讲清楚道理。

然而此时吴起也不便多说,因为沿途所见,还未到沛邑,就看到了几条用以灌溉的沟渠水路,也不知道墨家在这边到底是怎么让民众愿意修的。

尚未了解,就只能压下心中的疑惑,冲着那少年一笑道:“我这是初来泗上,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若在别处,立下功勋,不都分封土地人口以作食邑?在义师军中,立下功勋,竟没有什么实质好处吗?”

少年闻言大笑道:“夫子说,贵族不稼不穑,便取劳者之获,正是天下最大的蠹虫。墨家怎么可能封地?再说了,适当年说了,封地可以,那百越之地,无边无涯,谁要是要封地,谁就去。可是,嘴上说想要土地,实际上想要的是封地上的农夫给他们做劳役,这种人……嘿……”

说罢,这少年摇了摇头,大约是学他们学堂夫子的神情,露出一脸的不屑。

吴起暗惊,心说这少年也就不过十四五岁,虽说如今天下许多邦国十五岁就要服役,已算成年,可在别处,如何能见到可以说出这番道理的十五岁少年?

若说是贵族出身,家学渊源,尚可理解。只是这人分明不是贵族,墨家在泗上扎根之深,已经让这些十几岁的少年如此狂热,以为墨家的道理便是理所当然!

这少年的身上,哪里还有丝毫周礼的影子?泗上之大,这样的少年又有多少?又有多少人从出生开始,接受的教育就是墨家那一套与天下制度格格不入的教唆?

吴起心想,难道义师善战敢战,全都是靠这样的灌输和教唆,难道人人都是心怀利天下之人?

想想这就是不可能的,若真的那样,天下的归属,二十年内便无悬念。

于是他问道:“那你父亲立下功勋,可有什么利处?墨家不是说,义即为利嘛?”

少年点头道:“利处当然有啊,怎么会没有?他有两枚最好的军功章,每年伤残及功勋军人联合会都会发不少钱呢。我们若有志从军,入考军校也都有所照顾。”

“谁要地啊?要钱多好。地给的再多,谁来种?在泗上,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还可以投股作坊,这都是收入。我们村社,这油坊、造纸作坊的收入,早就和种地差不多了。”

吴头,心中暗道:“泗上墨家可以给钱,我于西河却不行。一则如何能有这么多钱?二则西河也没什么作坊收入,只能买地,可若是地太多而无人,也难耕种。我在西河,是凡入武卒者,免一家之劳役;泗上是凡立军功者,每年给钱……其实并无二致。”

“都是以利道人,只是在西河,钱非是可以传家久远的利,免劳役才是。而在泗上,作坊众多,贸易往来,钱便可传家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