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把那黄布帛递回给了一旁的小黄门。
赵芮并未听出有什么不对,只叫人收了起来,送回了福宁宫。
此时天色已晚,三人又说了几句话,趁着宫门未关,顾延章便与松巍子告辞而去。
他本想着这回同松巍子一并出宫,路上也能闲聊一阵,多少可以问几句话,谁料得才出了偏殿的门没几步,还未来得及说话,那松巍子却是忽然立住了脚步,招来一旁的小黄门小声道:“左近可有方便之所?”
那小黄门忙道:“就在前头,走上两百步便到了。”
那松巍子一脸的尴尬,对着顾延章道:“劳烦官人先行,还请担待择个,小道腹中生疼,怕是要慢行一步。”
一面说,一面对着顾延章稽首行礼,跟着那小黄门匆匆往前头去了。
见的这道人越是躲躲藏藏行事,顾延章就越是觉得其中有鬼,只是一时又想不通其中蹊跷究竟在哪一处,又不可能毫无理由地冲上前去把他的脸用热水洗一遍,更不能将他头发揪下来看究竟是真是假。
他想了想,复又向前走了几十步,先问了问前头领路的小黄门,得知最多还剩小半个时辰此处就要关禁宫门,心中顿时有了主意,也不多留,而是径直出了宫。
里头那松巍子去了茅房,在里头足足坐了半日,听得外头那小黄门催了好几回,只说宫门已是就要关禁,算着无论如何,顾延章也当走得远了,才慢悠悠系了腰带,俱这般出得门,朝着那小黄门道了一回谢。
他出了宫,见得外头并无什么人,只有自家身边跟着的两个小道童在外头牵马等着,复才松了一口气,问其中一人道:“方才可是有见得人从宫中出来?”
说着把顾延章的相貌形容了一遍。
顾延章气质不同常人,年纪又轻,身上还穿着官服,十分容易辨认,他一提起来,两个小道童都记得清楚,一人道:“见得,走了挺久了。”
那松巍子又问道:“他怎的走的,身边有几个人跟着?”
另一人道:“骑马走的,身边好似只跟着一个人。”
松巍子这才放心下来,连忙翻身上马,匆匆朝着延庆观而去。
他一面跑马,行到人迹寥落之处,还不忘偶尔往后看,生怕有人在后头跟着,等到得地方,也顾不上旁的,急急推门进了道观。
因白日被憋了一日,他头顶并下巴都瘙痒难耐,此时进得门,连忙吩咐两名小道童去打水。
此时天色已是俱黑,松巍子住在偏厢,他本来行事就谨慎,除却自家信得过的两个小道童,也不敢叫其余人进院子,今日两个都在宫门外候着,因匆匆回得来,一时之间能取到的只有井水,并无热水。
松巍子不同旁人,他膝盖曾经受过伤,后来又因特殊缘故,复又伤上加伤,不但不能劳累,也不能浸凉水,不然便会疼痛难忍,是以看到只有冷水,连忙嘱咐道童去延庆观的大厨房里头提热水。
他实在是全身难受,如同被盐水泡了一日一般,从头到脚,哪里都不舒服,好容易等到道童把水都提了进来,连忙将人打发出去,把门一栓,也顾不得旁的,一手抓着湿毛巾在脸上胡乱揉了揉,几下将那胡子扯了下来,又去扯头上的贴着的头发。
等到一个光头跟一个光下巴终于得见天日,他简直舒服得要叹气,连忙脱了衣裳,先用凉水把头脸洗了一遍,复才整个人泡进温水里。
辛苦了一日,松巍子只觉得都不是人过的日子,他正拿皂角在身上擦着,还未把那一身臭汗洗干净,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大力敲门声,自家的道童在外头叫道:“道长,提刑司来了人……”
那道童话未说完,只听得那外头“砰”的一声巨响,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赵芮大病之后身体虚寒,内侍们得了太医院医官的交代,哪怕是用膳的偏殿里也不敢大摆冰山,只是在内殿的四个角落各放了几盆碎冰而已。
松巍子在文德殿外头等了半日,已经热得不行,又跟着天子一路行了过来,等到此时跪坐在了蒲团软垫上,只觉得汗水被捂在头皮与那头发之间的一层头顶上,虽然称不上一片汪洋,也能勉强算得上是一小方池塘。
那汗水被摁在里头出不来,腌得他头皮都有些发疼发痒,偏偏又不能动弹。
两滴汗水滴到桌面上的时候,因他左边膝盖处一阵钻心地疼,是以并未发觉,好容易调整过了姿势,努力避开那一处地方,等到回过神来,桌上已是滴了三四滴汗液。
修义坊北张古老胭脂铺中出的铅粉一直十分有名,只要提到这一家,闺中女子、后院妇人们莫不夸赞,只说其质地细腻,擦在脸上又服帖、又自然,还能显得一张脸蛋白嫩嫩的。
然则无论哪一位女子,都不会顶着这厚厚的一层铅粉,大热天的在日头下晒上半日。
看着桌面上浑浊的汗水,松巍子心惊肉跳。
面前没有镜子,只看这几滴汗,他实在猜不到自己脸上已是变成了什么模样。
南地天热,日头又毒,大夏天的在外头行得三两个月,便是貌比潘安,那白净的俊脸也会被晒成钟馗,更何况自己从早到晚都被迫在外赶路,到得如今,那脸上更是黑得如同一块焦炭。
对面坐着的乃是熟人,虽然心中万分确定自己这一番旧貌换新颜,绝无可能被从前熟人认出来,可见得对方,他还是忍不住胆寒。
一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不知此时脸上是个什么模样!若是当真被看出来……
想到自家早上出门时吃的药丸,此时已是傍晚,虽然按着从前药效,当要到了晚上才会渐渐失了力道,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今晚要说的话,要行的事,也已经预演过好几回,可见了面前这一个变数,松巍子还有有些不能放心。
如果叫对方辨认出自己的声音……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小心地将左手探进右手之中,从袖子里捏了一粒药丸出来,趁着无人主意,悄悄将药丸放进了桌上的酒杯里,将那药丸和着酒水一饮而尽。
且不说松巍子这一处严阵以待,处处小心,唯恐要被人看出什么毛病来。
而顾延章就坐在他对面,却是果然越看越觉得不对。
此时天色并未全黑,宫中点着白蜡,十分亮堂,那松巍子面上只要是汗水流淌过的地方,皆是一道黑,一道白的,乍一眼过去,并不觉得有什么,可若是细细盯上一回,便能瞧出此人的面容着实看着有些惹眼。
更奇怪的是,他面上已经全是汗,身上的道袍虽是玄色,可衣襟、袖口处的布料颜色却浅,一眼望去,已经被汗水浸得湿了个透,下巴上的胡须更是湿漉漉的黏成了几撮,然则那一顶灰色的雷巾道帽,却是丝毫不见反应,依旧十分干爽,鬓间也半点汗水俱无。
一一哪有人脸上出汗,耳垂处都在滴汗,可那头上却半滴汗液都没有的?
顾延章只觉得十分奇怪,虽然嘴上没有说,心中已是又记下了一笔。
三人简单吃过饭,就近去了不远处的宫殿中。
松巍子坐在蒲团上,开了几句场,就开始说《黄庭经》,他不说什么道法,也不说什么旁的事情,只同赵芮讲养生之道,虽然声音沙哑,仿佛被砂纸磨过嗓子一般,叫人听来有些不舒服,其中内容却是有模有样的。
“陛下日理万机,国事、朝事甚多,事事纷扰,自然容易心生虚火,有些晚间难眠、精力不济,十分正常,小道以为,倒是不必以药补之,不如每夜睡前呼吸吐纳,只需半柱香功夫,便能口齿生津,健脾坚肾,固精培元……”
“另有,小道早间去得慈明宫,听得圣人言,此处不少宫殿之中都爱燃香,陛下因每日国务繁忙,更爱点奇香提神,须知熏香虽是有益,到底逼催五脏,又是熏陶侵染之物,尤其伤肺,此时得一时好,晚间却是难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