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前尘往事

霍念生说不是,今天才来的。

陈文港在病房

楼住外科部,很巧,那一头住了个十多岁的小孩,因为重度烧伤,也是要进行植皮手术的,皮肤涨裂的疼痛让整层楼常常充满鬼哭狼嚎,每次他要被拖去打针的时候,都不啻于一场战役,他会抓住病床栏杆、输液架、门框和一切东西,防止自己被拖走折磨。

他们两个便在房内一起听走廊上格外惨烈的尖叫,和他不知哪学来的诅咒谩骂。陈文港还好,作为一个成年人,尚不至于以同样的方式来宣泄他的愤怒和委屈。他只是变得沉默很多,也不怎么有说笑的心情了。

长期的疼痛会让人睡眠质量下降、食欲不振、心情不畅。医生和护士来问什么,他如实回答,他们走了,他便一言不发地趴回床上。霍念生跟他开两句玩笑,他会配合地笑一笑。

但他不再画画了,霍念生每次走进病房,他大多数时候蜷在床上睡觉。这几个月下来,在霍念生的印象里,陈文港总是体无完肤。

他身上常常带着各种医疗器械,留置针、支架、纱布……以及各种各样的痕迹,不是青青紫紫,就是渗血化脓,皮肤供区也会留下瘢痕,总之就是没有一个全须全尾的模样。

所以免疫力也差,像是突然爆发一样,术后的各种并发症接踵而来。值得庆幸的是没发生最坏的情况,期间最严重的是陈文港得了一次重症肺炎。

上了一个星期的呼吸机,咳了一个月多月。那阵子霍念生留在医院陪护,晚上就住在外面套间床上。陈文港咳得厉害,闹得整宿睡不着,霍念生一个晚上可能被吵起来三四次。

他被吵醒了,就进去打开夜灯,给陈文港拍拍背,给他喂点水压一压咳嗽。陈文港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他揣摩霍念生的心理,他觉得霍念生似乎对他生出了某种骑士情结。照顾一个对象越多,投入的成本越大,就会变得越难以割舍。但这对象未必限定是谁,很多人也会悉心照顾宠物,不计成本和回报。他像是霍念生的一个……怎么说呢,一个宠物,一件作品,一个慈善项目。

一个算不上美好的床伴。

一个莫名其妙担负起来的责任。霍念生有天半夜又醒过来,听到病房里压在胸腔里的闷咳。

他推开门,陈文港背对门口躺着,躬着身子,蜷成一只虾子似的,试图止住咳嗽,但是谈何容易,他忍得整个脊背都在发抖,肌肉崩得紧紧的,喉咙里发出哮喘似的痛苦的喘息。

霍念生啪

地打开灯,陈文港听见他醒了,便不用再忍了,变成一串撕心裂肺的呛咳。他咳得很深,痒意是从支气管里泛上来的,缠缠绵绵,好半天都透不过气。他感到有只宽厚温暖的手放到他的背上,一下一下轻轻扣着。

陈文港说:“你回去吧,真的不用陪夜,现在这样,你又睡不好,我也睡不好。”霍念生坐在床边,他掌过床头柜上的糖浆,拧开,给他含一口。陈文港咽下去说没事了,叫他去睡,说完肺里又痒,又一轮咳得没完没了。

霍念生很有耐心地等他平复,他眼神清明,没有任何困意,两人索性都不睡了。

陈文港讲起他小时候是早产的,在保温箱住了半个月,可能因为这个原因,记事时起就免疫力差,常常生病,他还把自己小时候个子不高的原因也归咎到这上面。

说完,似乎自己都觉得好笑,嘴角露出一点久违的狡黠的笑意。

霍念生听出他在开玩笑。

他突然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白天他们出去散步,霍念生把陈文港带出去,为了让他晒太阳。晒太阳也有讲究,最好是照着后背,可惜这天天气不好,云层又厚又密,遮天蔽日。幸好高空有风,一点点把云层推开了,半空中突然撕开个口子,日光刺目,一下把他的头发融化了,泛着焦糖的色泽。

陈文港坐在长椅上,他曲着腿,病号服的裤子往上抽,裤管里露出两只纤细的脚腕。

他长期在室内捂着,皮肤在阳光下白得同样刺眼。

霍念生把胳膊搭在扶手上,垂着眼往下看,不知在想什么。

他是觉得这截脚腕上适合戴一根红绳,穿一颗纯金的转运珠——可能是有点俗气,但也无所谓,皮肤白的人戴起来,又不会难看到哪去,主要是寓意好,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其实说不出是从哪一刻,霍念生已经隐隐产生了动摇的念头。

他想要不算了,非要在这里受这些罪干什么呢?

整容又不是一定要整的。要是陈文港不能接受自己变成这个样子,要是他实在介意别人异样的眼光,或者他想重新融入社会,霍念生当然可以花功夫帮他实现。但要是他不想呢?

就算他不工作,不社交,不出门,就保持现在这样,也不是养不起。人有很多种活法,没有什么是必须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肩上忽然一重,霍念生视

线抬起来,是陈文港靠过来,脑袋枕着他的肩膀。

他把眼睛微微闭着,好像被晒困了,薄薄的眼皮微不可查地抖动着。他呼吸很浅,胸膛不明显地起伏,左手虚虚蜷着放在膝头。他的手腕也很细,主要是太瘦了,好像一折就会断。

霍念生握住了他的手,指腹在他指背上摩挲了两下。陈文港回握住他的手。

入冬没多久的时候,陈文港认识的一个病友,住在403的卢教授去世了。

老教授走的那天,儿女都从国外回来,一家人都是高知,表现得非常平静,他们体面地举行了遗体告别,然后把遗体送去太平间。

走廊那头的小孩转院了,好像是去了儿童医院,具体不是很清楚。

病房里病号卡上的名字不停地换,病人进进出出,不停地变换面孔。

陈文港自己都没想到,等他终于再次出院回家,已经又接近年关了。

想想,这一年居然就这样到了尾声。学校里学生要期末考试,公司里员工要写个人述职,所有人都在总结和回望,只有他,闲人一个,虚度时光,甚至没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

在春节前的一个月,保姆孟阿姨提出了辞职。

她的两个外孙已经出生了,女婿工作繁忙,女儿是新手妈妈,需要帮手。本来她早就做好了这个决定,还是为了照顾陈文港,才多拖了好几个月。

霍念生同意了她的请辞。

家政公司不缺金牌员工,但因为是过年期间,想请到合适的人手,一时也不容易调配。陈文港说算了,他有手有脚,也不是一定需要人照顾。

霍念生现在宝贝他宝贝得紧,就像生病的孩子有特殊照顾的特权。好在物业服务完备,可为业主提供酒店式服务,不像住家保姆那样面面俱到,但家政□是没问题的。

街上买年货的人群乌央乌央,吃穿用戴,干货生鲜,不要钱似的往家里搬。

霍念生带陈文港去迎春花市,到了现场,一片人山人海。红灯笼一串一串挂下来,摊主不停吆喝,有春联,有古玩,最多的则是各种各样的花,蝴蝶兰、菊花、年桔、桃花,传统的盆栽终归最受欢迎,卖得最火爆,陈文港依然戴着口罩,霍念生在人群中揽着他。

这么高的人群密度,就算狗仔也很难钻出来,专门来拍他们两张照片。

/>霍念生买了两盆金桔盆栽回家。

腊八的时候,云顶大厦上门一位不速之客,陈文港又一次见到他那个堂哥霍振飞。

霍振飞是来探视的——他带来几盒名贵的血燕,堆放在玄关柜上,自己脱了大衣,被邀请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他放松地跟陈文港寒暄,明知故问地关心了他的近况。

他观察陈文港,医生终于把他整出了一点模样,比之前好一些,当然,跟正常人比还差得远。这也不奇怪,他听说过其他硫酸毁容的案例,折腾上十几次、几十次手术都是可能的。

他们闲聊起来,霍振飞提起父亲今年过年想去宁安寺上香。

宁安寺建在临市隶属彰城的龙鸣山上,香火旺盛,名声鼓噪,每年开年第一天,来抢头香的善男信女多到打得头破血流。霍念生听了觉得麻烦:"能不能请假啊?"

霍振飞说:“当然不能。”

霍念生问:“这又是哪来的主意?”

他堂哥说:“宁安寺供奉着爷爷的牌位,爷爷去世正好满三年,爸爸那天还说梦到他。你就当哄老人家高兴,陪他去求个家业兴旺,子孙昌盛,过年嘛,一家人高高兴兴不好么?"

霍振飞又说:“烧香拜佛,烧香拜佛,你要有什么心愿,不妨顺道一起去求求啊。”霍念生大笑:“我又不信佛啊!怎么我都人到中年,还像小学生一样被长辈押去烧高香?”霍振飞露出无奈表情:"二叔一家加上京生,大家都去,总不好就差你一个,来吧。"突然霍念生的胳膊肘被推了一下。陈文港轻声说:“你去吧。”

霍念生听到了,神色仍然是要笑不笑的,他悠然自得,翘着二郎腿,视线在陈文港和霍振飞之间打了个来回,仿佛在审慎地衡量什么,思考什么。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陈文港身上,不知为何,忽然说:"行行,去就是。要去几天啊?"霍振飞说:“爸想留下吃两天斋饭。你有事,烧完头香你就自己回来。”因此不到年三十,霍念生回了老宅。

春节这种节日,陈文港是真的无所谓,所谓闺家团圆,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他把霍念生买回来的金桔盆栽摆上,一片叶子一片叶子擦干净。